但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雙拳難敵四手,五娘已受傷,滕狐又靠不住,他們究竟又能撐多久?
秦九葉擦了擦額頭冷汗,壓低嗓音問道。
“除了五娘,咱村裡可還有其他高手?”
窦五娘瞪大眼。
“有我一個不錯了,你還想有幾個?”
怪她聽唐慎言說書聽多了,竟幻想整個丁翁村實則是個卧虎藏龍、高手雲集的世外之所。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當務之急還是要将消息傳出去、搬救兵。
“五娘有功夫在身、腳程又快,現下出發趕去最近的碼頭報信,需要多久?”
窦五娘卷起衣擺擦了擦手中菜刀,心中已有了主意。
“東村那匹拉磨的老馬不知還在不在,若能尋來代步,估摸着要不了三刻的時間。”
秦九葉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多問,隻從身上翻出些傷藥一股腦塞給對方。
“咱村的希望就寄托在五娘身上了。你隻需想辦法讓人将信傳到秀亭碼頭便可,那的人自會盡快趕來救場,必要時可讓他們先燃煙信敲山震虎,說不定可解急困。”
“你呢?你要去哪?”
秦九葉面色無奈,語氣卻很堅定。
“我得去找金寶,金寶還在果然居。”
除去秦三友,金寶便是她的半個親人。就算對方再窩囊、再無用,她都不能放任對方陷入生死危機。眼下的丁翁村就是一盤死棋,就算她已識破所謂“藥堂被淹”隻是引她入局的誘餌,這一局她也不得不入。
然而司徒金寶在她這是個寶,旁人卻是不認的。
她轉頭望向滕狐,正想着如何才能拉對方下水、與自己一道進村,卻聽對方開口道。
“帶路吧。”
她隻是臨時抓隻老毒物來防身,沒想到對方還挺夠義氣、竟願與她共進退,她心下有些感動,正要開口說些同仇敵忾的話鼓舞士氣,便聽對方罵罵咧咧道。
“天下第一莊的狗若跑回老窩吠上兩聲,我豈非要被糾纏到死、永無甯日?無論如何不能留他們活口。雖說這破村子搜起來應當不大,但你也該發揮些許作用,畢竟若是沒跟着你來,我也不至于攤上這麻煩事。”
罷了,虎威一時半刻蹭不上,能借些狐威也是好的。
秦九葉隻當是自己方才那番話起了作用,當即調整好狀态,最後交代一番後便與窦五娘分頭行動。她知曉自己此刻瞧着像是帶着惡霸進村的奸細,但有滕狐同路總好過獨自面對一切,隻求平日裡那些好湊熱鬧管閑事的叔嬸公婆都藏好些,千萬不要在這檔口跳出來被殃及。
然而她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今夜整個丁翁村都靜悄悄的,所有屋舍都黑着燈。在這偏僻小村,太陽落山後大家便各回各家、準備歇息了,秦九葉一時間也分辨不清這安靜背後有幾人察覺到了今晚的不同尋常,幹脆穿村而過,直奔果然居而去。
雨水已經沒過了柴門外的那條小路,毫不留情地灌到院子裡去,她扒着籬笆縫往院中望去,隻見雨水将角落裡未來得及收起的藥材和簸箕沖得四散,鍋碗瓢盆漂在積水中,豆大的雨點便在上面噼裡啪啦地起舞。
秦九葉收回視線,随即淺淺松了一口氣,滕狐覺察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這是什麼反應?莫不是以為到了地方就萬事大吉了?”
秦九葉頓了頓,末了還是摳摳搜搜地說道。
“我隻是瞧見門前積水不算深,院子雖然是被泡了,但房子還在。修房子的銀錢省下了,難道不值得開心?”
她說完,也不看對方變幻的臉色,就要摸向柴門。
“慢着。”滕狐那雙縮在袖中的手一陣窸窸窣窣,眼睛張望了一下那道破籬笆牆的高度,“你這鬼地方四面透風,難說不會藏些髒東西,還是先清理一下為上。”
秦九葉一看清對方手裡的東西,當即瞪大了眼睛。
“但、但我的藥僮可能還在裡面……”
她話才說到一半,對方已将手中引燃的毒煙已經扔了出去。
特制的煙筒在雨中爆裂開來,刺鼻煙氣在小院中迅速蔓延,半刻鐘後,果然居那扇搖搖欲墜的柴門被人一把推開,百毒不侵的滕狐率先踏入院中,服下避煙丸的秦九葉緊跟其後,兩人左右四顧一番,迅速清點出了攤在各處角落的“不速之客”。
這院子裡埋伏的人顯然有些江湖經驗,不僅面巾遮住了口鼻,應當還小心閉過氣。隻是他們不知曉,那滕狐放的毒煙乃是枯蛉子磨碎後制成的,就算沒有吸入肺腑中,隻要沾上眼珠、口鼻、耳孔,也能迅速發揮毒效、令人麻痹窒息,中招者隻能如待宰羔羊一般、眼睜睜看着生命流逝。
而今夜不久前,他們明明才是這場殺戮的主導者。
那些人都蒙着面,但露出的眉眼卻很年輕。那樣一雙雙年輕的眼睛中沒有情緒、沒有光芒,有的隻是殺戮與迎接死亡時的麻木。眼前閃過另一張年輕面龐,秦九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又無比慶幸自己帶對了人。白鬼傘手段确實殘忍,若是換了段小洲隻怕無法下得了這等狠手。而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場面中,片刻的遲疑與心軟可能都會葬送自己的小命。
想到此處,她收回目光、不再耽擱,當即向藥房的方向摸去,果然在竈台下黑乎乎的灰堆裡找到了縮成一團、翻着白眼的金寶。
滕狐就跟在她身後,全然看不見那生死不明的藥僮,一心隻惦記着他那點“甜頭”。
“眼下也到了地方,說好的野馥子呢?莫不是想要賴賬?”
“解藥,先給我解藥。”
女子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滕狐隻得反手将一隻丹瓶擲在地上,秦九葉憂心金寶,撿起那丹瓶仔細查看一番、确認那是解藥而非毒藥,便一邊幫金寶服下,一邊對着身後堆放藥材的木架胡亂一指,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滕狐已不客氣地上手翻找起來。
兩人各忙一頭,誰也沒有留意到角落裡那口大水缸中竟詭異地站起來一個人影來,趁着屋外雨聲大噪之際,毫不猶豫地從背後襲向黑暗中的兩人。
一切發生得太快,秦九葉感覺到什麼側過頭去時,視線将将隻捕捉到一道殘影。
許是因為先前她曾被這水缸中的人襲擊過一次,她這個對武學一竅不通之人竟還能在最後一刻識破敵人的埋伏。枯蛉子之毒固然厲害,但卻對躲入水中的人無用。而滕狐盡管狠毒,到底不是兵家高手,一旦讓人近了身,隻怕也要受制于人。想到今夜雖然兇險,但一路走來先是有滕狐護體,又有窦五娘相助,可謂如有神眷,實在不是她平日裡在老天爺那的待遇,眼下這一幕或許才是本該屬于她的戲路。
千鈞一發之際,秦九葉來不及細想,踩着司徒金寶的小肚子飛起一腳、狠狠踹在那滕狐高高撅起的屁股上。
這一招她當初在寶蜃樓裡對那白二當家的用過,好巧不巧的是,當時的事也同野馥子有關。時隔一月,她在江湖地界長了膽子,腳下力度也見長,一腳下去,那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白鬼傘當即慘叫一聲、乒乒乓乓栽進了那堆滿藥材的藥架子裡,她也踉跄着退到了屋外。
雨水劈頭蓋臉地落下,她隻來得及舉起一旁的藥簸箕擋在身前,便聽一聲脆響,那竹子編成的藥簸箕已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乙字營的這般無用,這頭功便讓與我如何?”
年輕而冰冷的聲音在雨中響起,聽起來像是魔鬼的指甲在骨頭上刮過。
仿佛為了回應這聲音,又有四五道影子從雨幕中鑽出,連同追出藥房的那名殺手一起向她圍了上來,寒光逼近的一刻,秦九葉閉上了眼,手中胡亂抓起一把藥鏟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揮了出去。
锵。
金鐵擊鳴的聲音在她耳畔炸裂開來,手中藥鏟卻揮空了。
微涼的寒意就在耳畔,她緩緩睜開眼,隻看到青蕪刀雪亮的刀尖橫在離她不過寸遠的地方,堅定有力地擋住了那必殺的一擊。
一切似乎都變得滞緩起來,眼睫上的雨水落下,秦九葉看到了少年熟悉的側臉還有那雙淺褐色的眼睛。
恍惚間,她突然想起了從前跟着師父進山采藥時的經曆。
月圓之夜,驟雨初歇,她背着藥簍趕路,卻在孤山中遇到了一頭狼。
她舉起手中的藥鋤擋在身前,然而那隻狼卻并沒有吃掉她,隻低下頭嗅了嗅她的氣味,随後擦着她的身體邁步而過。
粗硬的狼鬃刮過她的臉,而她很久很久以後仍記得那種感覺。
奇妙的、令人戰栗的、如宿命般不可逃脫的感覺。
熟悉的氣息在臉旁一掃而過,下一瞬,青蕪刀的光亮化作一道細線,頃刻間割破雨幕、襲向泥濘昏暗的小院。
秦九葉慌忙尋找躲藏之處,背靠上那扇已經破掉的門闆才勉強穩住身形,再擡起頭的時候,整個院中已變成一片血腥的亂鬥場。
少年像一頭狼、一個怪物、一隻瞬間褪去人皮的惡鬼,以最兇狠的姿态撲向它的同類,亮出獠牙和利爪,開始一場你死我活的争鬥。殺氣激蕩起的水霧迷了她的眼睛、淡去了各種顔色,恍惚間她隻能感覺到雨水不斷沖擊着整個世界,像是沸騰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晃動的人影漸漸寥落,泥水被攪動發出的聲音也隐沒入雨中,最終隻剩下一人的喘息聲。
李樵持刀立在雨中,殺意随雨水一起從刀尖滑落,綿延不絕、沒有停歇的迹象。
終于,他動了,先是依次檢查了那一院子屍體,确認并無漏網之魚,随後才擡眼望向她。
同先前知曉他身份時不同,這是那女子第一次親眼目睹他大開殺戒。隔着雨幕,他幾乎有些不敢确認她面上的神情。雨水正一點點洗去他身上的血迹,但他仍踟蹰着不敢靠近她。
“阿姊,對不起……”
少年的聲音低低傳來,帶着些許鼻音、低啞得幾乎無法分辨。
雨又變大了些,澆得人睜不開眼,四處一片狼藉,秦九葉暈頭轉向地爬起身來,随手拾起那把破掉的油傘撐開來,一步步走向對方。
“可有受傷?督護他們呢?怎麼就你一個人跑出來了?今夜這破事簡直沒完沒了,五娘已經趕去報信了,當務之急還是……”
關切的話說到一半,秦九葉的聲音戛然而止。
盡管她離李樵還有兩三步遠,盡管他們之間隔着層層雨幕,她還是一眼覺察出了他的不對勁。
她下意識想要上前伸手去探他的脈相,卻被他倏地躲開了。
原來他若不願,她是從來也碰不到他的。
下一刻,尖銳的呼嘯聲從遠處傳來,一道亮光伴随着煙氣穿透厚重雲層騰空而起,将夜雨照亮片刻。
那是邱陵與陸子參等人傳訊用的煙信,她先前在白沙口岸邊的時候曾經見過。
夜空亮起的一刻,眼前的人似乎被那微弱的光刺痛了雙眼,猛地扭過臉去。
雖隻有一瞬間,但秦九葉還是看清了。
“你的眼睛……”
少年的瞳孔不知何時變大了許多,像兩個黑漆漆的洞,開啟了通往無盡深淵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