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整個鄉野沖得七零八落,鄉間小徑和走馬的泥路像線團般糾纏在一起,一眼望去看不清任何一條路。
回頭最後望一眼木栅欄盡頭那座孤零零的院子,邱陵邁開步子走出了那個泥濘的小村莊。
他那匹白額大青馬就拴在不遠處的大樹下,樹蔭下一直停着的那輛馬車不知何時已經離去,隻餘一地淩亂的車轍印記。
他莫名松了口氣,下一刻,一道紅色身影從不遠處濃蔭處翻身而出,眨眼間落在他面前。
“她還好嗎?”
邱陵沒有看向姜辛兒,輕輕點了點頭。
“她會沒事的。”
時間可以淡去一切,這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邱陵說完這一句便向自己的馬走去,那紅色身影卻一個箭步攔在了他面前。
“督護先前未能及時趕回船塢,是因為周亞賢約你在赤霞灘觀潮亭談話,可是如此?”
這一回,邱陵終于轉頭看向對方,聲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江湖地界你或許還能幫上他,官場上的事你還是少插手為妙。”
姜辛兒聞言下意識退了半步。
說到底,眼前之人還是自己名義上的主子、天下第一莊弟子本該為之賣命一生的那類人,即便他隻是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她心中還是會有原始的恐懼。
但此刻另一種迫切壓過了恐懼,令她不由得急急開口道。
“督護可是打算之後要徹底同官府的人聯手了?他們可是許了你什麼好處?莫不是也要利用那東西做些什麼?老将軍如果知道了會作何想?還有少爺他……”
“放肆。”邱陵瞥了她一眼,聲音雖低低的、語氣卻前所未有的嚴厲,“這些年跟在他身邊,你的膽子越發大了。你這樣非但幫不到他,反而還會害死他,你可明白?”
姜辛兒愣怔着站在原地,許久才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我隻知道督護看起來很痛苦,但少爺也很痛苦。我隻想為他做些什麼,督護若覺得我做的事不夠妥當,那便告訴我如何做才妥當。若隻是想訓斥于我……辛兒受着便是。”
她說完,深深垂下頭去,似乎在等待“答案”或“懲罰”的降臨。
終于,她面前的人再次開口,聲音中有毫不掩飾的疲憊。
“我不會為了任何事、任何人而将邱家放在不利的位置。我相信他也一樣。你且問他,在目睹了船塢裡那些病人發病時的樣子,他是否還要尋那秘方來給父親?”
紅衣女子愣了愣,似乎也明白了什麼,雖有不甘但還是颔首離開。
邱陵也翻身上馬,策馬踏入雨中。
不論是姜辛兒、許秋遲還是秦九葉,亦或者眼下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為那該死的秘方奔走至精疲力竭,甚至付出了慘痛代價。然而對于那些置身局外、冷眼旁觀之人來說,他們拼盡全力想要得到的真相,根本就如落在棋盤上的一粒砂子一樣微不足道,甚至不需要擡手拂去,一陣風吹過一切便會恢複原樣。
那日觀潮亭中,周亞賢對他說的話猶在耳邊回響,對方開口要他“接手”天下第一莊的時候,他其實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明白對方深意,隻是仍想着查案的事。
“屬下懷疑,此事背後主使之人另有圖謀,他将天下第一莊推出來或許隻是障眼法,當務之急隻有抓住此人,才能弄清整件事的全貌……”
“此人可在書院任職、又出身天下第一莊?”
邱陵頓了頓,随即點頭承認道。
“正是。”
“那便是了。隻要他同天下第一莊是有關系的,這件事便與狄墨脫不了幹系。這是必然會形成的局面,就算現在不是,以後也會是如此。你可明白?”
邱陵愣了愣,終于明白了對方話裡話外的深意,面上憂慮不減反增。
“督監有所不知,這秘方是相當兇險之物,理應立即封查、迅速移交金石司,一旦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你可知道,上位者最讨厭的是什麼?不是疏忽怠慢,而是危言聳聽。”
邱陵頓在原地,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繼續說下去。
他明白周亞賢的言外之意。再危險的東西,沒有事發之前都少有人放在心上,充其量隻是一件權勢博弈的工具罷了。尤其是對于那些在高處待得久的人來說,總覺得沒什麼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區區江湖偏僻之所搞出來的動靜,不過一點堂外之音罷了。何況面對送上門的刀,最迫切的從來不是将利刃歸于鞘中,而是争先恐後地握住刀柄,用這把刀黨同伐異。
而眼下,周亞賢便是要他握住這把送上門來的刀。
“此事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結果都是一樣,你要将這機會白白送與旁人嗎?”
“這樣的機會,不要也罷。”他握緊了拳頭,不肯就這樣低下頭去,“秘方一事我有非查不可的理由。即便督監沒有前來,我也不會退縮。不論是丁渺還是梁家,我必會一查到底。”
“那孝甯王府呢?”周亞賢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在暴雨前沉悶的空氣中卻顯得格外刺耳,“如果梁世安和梁博中不過隻是馬前卒呢?如果這一切背後的參與者遠不止于,你可還有一路走到黑的決心?”
年輕督護再次陷入沉默,周亞賢的聲音繼續響起。
“平南将軍挂念舊情,這些年一直對你回護有加不假,但你以為隻憑将軍便能護下邱家這麼多年嗎?”
“父親苦守九臯多年,從未見昔日親友前來問候,就連書信都不見一封,又還有誰願意暗中回護?”
這本也無可厚非,畢竟陛下态度冷淡,誰又敢表現得太過熱絡呢?
然而對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下一刻便點破一切。
“陛下明面上對九臯之事不聞不問,實則對邱家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保護?沒了兵權的将軍就是被拔了爪牙的獵狗,何況你父親為人耿直,黑月在朝中樹敵沒有十數也有□□,新仇舊恨都要清算,這才是黑月遲遲無法翻身的真正原因。不論當年之事如何落幕,先帝總歸對邱家懷有愧疚之情。可邱偃一死,這些隔輩的舊情也将煙消雲散,邱家将徹底失去庇護,淪為何種下場都未可知。”
殘忍的真相如匕首般亮出,離得越近越是令人難以招架。
“我有軍功在身,我願投身邊境,隻要給我時間……”
“如今襄梁邊境有多少仗可供你打?這些年襄梁緊握鹽糧與邊境六國周旋,所謂文興武廢,不過是陛下想要的結果罷了。至于天下第一莊,本就是先帝養在江湖的一步暗棋,為的是幫他掌控在野局面,必要的時候或可暗度陳倉。隻是時日久了,這枚暗棋越發壯大,就要結出毒瘤來。如今大勢所趨,不過瓜熟蒂落。誰能率先尋到名頭、擰下這顆熟到發爛的瓜,誰便是為聖上分憂解難之人。此等功績,遠勝軍功十數,你若知曉賞劍大會三日間,有多少都城派出的船隻出入九臯觀望,便會明白朝中如今有多少人在盯着這馬上就要落地的果子,而你明明已經摸到了其中命脈,卻要在最後關頭将這到手的機會讓與旁人嗎?”
周亞賢的話回蕩在聽潮亭中,許久才等來回應。
“原來督監今日前來,不是來詢問我的意願的,而是來對我發号施令的。”
就像多年前一樣。
邱家從未有過選擇,從前沒有,現在依然沒有。唯一的不同不過是,這種境況從父親身上轉嫁到了他身上而已。
周亞賢沒有否認這一切。這一刻他已完全摒棄了個人情感,成為了那面不可撼動的纛幡,引導一切走向預定的結局。
“我要你親自徹查此事,必要的時候,我會讓将軍從旁助你。但此事的結局必須指向天下第一莊,也隻能指向天下第一莊。”
周亞賢的手段毋庸置疑,常年斡旋官場之人輕易不會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回響。都城誰人都知,孝甯王是個瘋子,但天家的臉面還是得顧全,從來沒有人敢對那行事荒唐的孝甯王多說半個字,亦或是言語調侃、加以編排。
然而罪名既已羅織完畢,總歸是要落在誰頭上的。
這一回,天家要用天下第一莊開刀洩憤。
同當日狄墨遞給自己的“邀約”不同,邱陵明白,擺在眼前的是真正難得的機會。隻要抓住這個機會,他想為邱家乃至黑月做的事便有可能實現。
“可是……”
可是關于那秘方的事還未明朗,這一切當真能随着那幾艘船的落網而終結嗎?明明那隐在暗處的丁渺和他背後的孝甯王府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而他縱然知道這一切,卻還是要佯作不見,淪為渾水摸魚、沽名釣譽之徒嗎?他要如何面對那些杯酒間便給出誓言的部從,如何面對那些至今仍被蒙在鼓裡的龍樞百姓,又要如何面對說要與他同路的她……
周亞賢看出面前之人動搖的心,擡手摩挲着盛着清茶的杯盞。
“龍窠金桂雖貴,然而金常有而茶不可得。這種品質的新茶,隻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分得一小團。”
周亞賢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他說出口的話已經足夠。
有些事就如同飲茶無異。他若想憑借一己之力去做,隻有一腔熱血是沒用的,沒有人會願意聽他陳情述罪。
而周亞賢要他做的,就是成為那個有資格的人。
“你十九歲入軍中,雖一直跟着将軍曆練,但我也算看着你長大。你的心性我最了解不過。你忠直純善,邱都尉亦是如此。但在這世道上,好人總鬥不過壞人,所以你們需要我這樣的人。”不遠處的淺灘上隐約可見有人縱馬疾馳而來,周亞賢最後望向他,“我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治水的事告一段落前,我希望你不要讓我等太久。一月為期,如何?”
對他來說,一個月的時間用來處理事情确實已經足夠,但用來舍棄一些事情卻是遠遠不夠的。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夠的。
如果心存遺憾與念想,沒有人能真正準備好告别。
出征的将軍從不會坦露自己的傷處,直到勝利或是戰死。
在沒有完成一切之前,他向來将自己的猶疑與苦衷不掩藏得很好,就連玲珑心竅的親生兄弟也無法探知。
但方才在那小村破落屋院中,她卻隻用了一眼便看穿了一切。
她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他方一開口,她便答應了。
又或者,她也面臨着是否要斬斷念想的選擇。畢竟那個最需要她醫治的病人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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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陰沉,即使從破掉的窗口望出去,也不能通過天色判斷時辰。
桌上油燈燃盡後,時間便仿佛靜止了。
細碎的腳步聲在門口徘徊,一會遠些、一會近些,夾雜着些許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門口那串總也晾不幹的辣椒被人把玩的聲音。
秦九葉終于睜開眼,啞着嗓子開口道。
“有事說話,我是傷了,不是聾了。”
“你醒了?我這不是怕打擾你休息,督護特意叮囑過,要我對你好一點。”金寶手指頭揪着辣椒上的幹皮,竭力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樣子,一雙眼睛卻不受控制地往床榻的方向偷瞄,“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就是想着……他既然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了,他的東西是不是可以清一清了?放在那也是占地方,我看着收拾了些,你有空的時候瞅一瞅?”
其實就算不将這些東西丢出去,那人應當也不會留在果然居了。那臭小子做了那樣過分的事,怎還有臉回來呢?真是老天開眼,想當初他被欺壓得如何凄涼,悲苦到了極處還曾“出言詛咒”,要對方此生都不能踏進果然居的門檻半步,如今想想,似乎竟要成真。
胖藥童的心思不難猜,那藥堂掌櫃卻很是沉默了一陣。
其實他當初來的時候,身上總共也沒幾樣東西,那把鏽刀在之前的打鬥中落入璃心湖了,剩下的不過是一些他穿過的舊衣裳,其中一大半還是金寶以前的衣服,隻是因為改過身量,不能再“物歸原主”了。
秦九葉沒回頭看,隻擡起一根露在外面的手指、指了指窗邊那把她經常借光縫補衣裳的破木凳子。
“都是漿洗幹淨的衣裳,丢了可惜,放在凳子上就好。”
金寶安靜了片刻,顯然有些不滿她的決策,但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照做了,末了不知從哪掏出幾個野果子,用衣擺擦了擦遞到她身旁,嘴上習慣性問道。
“這一次你又要折騰多久?提前告訴我一聲,省得村裡那幾個找你找不到人,又要數落我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