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秦掌櫃嗎?莫不是我尋錯了地方……”
她還沒說什麼,一旁的金寶已經按捺不住,在她耳邊“興師問罪”起來。
“你何時又做了把菜刀?現在那把不還能湊合用嗎?實在不行找人再磨磨,你那把能退掉嗎?不如退掉吧……”
能退掉嗎?應該不行吧。
畢竟有些東西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抹除,何況她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依她這摳門的性子,又怎麼會舍得将它丢棄呢?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輕聲同那少年道了謝,說自己改日便會去取,讓他給王婆問安帶好。
回到院子裡半刻鐘後,金寶仍然在不停地唠叨。
他并不知道她究竟在王婆那花了什麼錢,隻知道那錢不是花在米缸裡,心裡那股不滿便越積越多。
而不論他如何抱怨詢問,那女子也不做回應,甚至沒有沖過來揪住他後脖頸上那撮毛、叫他閉嘴,隻等他發洩完後往角落一指。
“東邊牆根堆着的柴都潮了,你整理一下,再去拾些新的來。”
金寶洩氣地站了一會,這才腆着小肚子去背柴簍。
煩悶歸煩悶,日子卻還得過。
這不光是那小小藥童的人生,也是這天底下絕大多數人的一生。
秦九葉望着那拎着柴刀不得要領、磕磕絆絆離去的背影,轉身默不作聲地幹起活來。
好不容易将院子裡收拾妥當,她把先前從王逍和元岐那裡用命換來的銀子整理出來,加上從白浔那收來的銀錢一并揣好,往東邊小廚房而去,心下試着寬慰自己,這趟“入江湖”的曆險還是有些收獲,至少她的小金庫又充盈了不少,生活也算有了些新的盼頭。
擦了擦臉上的汗,秦九葉邁進小廚房、将銀錢帶到土竈前,摸下那塊熟悉的的磚塊,拿出自己的點心盒子。
盒子拿到手裡的一刻,她的動作突然一頓。
她太熟悉這隻盒子了。盒子裡有幾塊碎銀、掂在手裡是什麼重量,早已刻進她的骨頭裡。
可眼下,這盒子明顯重了些。
心下一顫,她急急忙忙打開盒蓋,整個人不由得愣住。
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碎銀都還在,一塊都沒少,也沒被人換成石頭。
除此之外,角落空隙處還閃着些淡淡的金色。
那種光她隻在元岐的煉丹爐裡瞥見過,見過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自己能在果然居看見這種光。
原地呆坐了片刻,秦九葉緩緩伸出手,将那金色摳了出來放在掌心。
那是六七塊金子,小指甲蓋大小,形狀也不大規則,因為有意被人揉捏過,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和出處。
這盒子她藏了很多年,莫說旁人幾乎不會知曉,就算進了個賊,一個荒村藥堂掌櫃的土竈也不會有人去翻。而若她沒記錯的話,上一個動過這盒子的人應當是金寶,她當時讓他取了銀錢去買雞吃。依金寶的個性,當時若是瞧見這幾塊金子,當下就能将這破瓦房的房頂掀了。
剩下的可能隻能是,在金寶離開後的某個時刻,一個對果然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來過這裡,悄無聲息地留下了這幾塊金子又匆匆離開。
而能做到這一切的人……
砰。
秦九葉惡狠狠地合上蓋子,捏着盒子的手因用力而扭曲。
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在她已經決定放下他、忘記他、過沒有他的日子的時候,突然從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裡鑽出來,拼了命地在她面前彰顯存在感?
被捏癟的金豆子可憐兮兮地在她手心咯吱作響,不知過了多久,終究還是被放回了原處。
那空隙還是三個月前,她為了買米“養他”掏銀子而留下的空隙。三個月後,他用金子幫她填上了。
思念無孔不入,何況她已千瘡百孔。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柴門邁了進來,随即是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那是捆好的柴火落地的聲音。
秦九葉動作一頓。
盡管知道拾柴砍柴的另有其人,她還是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去。與此同時,那個已經決定再也不去觸碰的名字就這麼從她心底溜了出來。
李樵……
少年猛地睜開眼。
半夢半醒間,他好像又聽到那個人在喊他的名字了。
眼前是晃蕩的碧波,耳邊是行舟時的水聲,小小漁船在他身下随波晃動,西斜的太陽挂在船頭,似乎快要被打哈欠的鸬鹚一口吞下。
他已經很久沒有合眼完整睡過一個覺了。離開九臯之後,他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
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必須時時刻刻清醒着,隻有這樣,危險來臨前他才能有所察覺,不至于淪落到任人魚肉的地步。
“醒了?飯就快好了。”
漁娘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他點了點頭,又輕輕合上眼。
掌船的船夫是經常跑江河的老把式了,船雖老舊破爛了些,可在那浪頭間穿梭一點也不落下風,船娘燒得一手地道郁州菜,夫妻二人搭檔,跑船的生意雖辛苦,卻也足夠養活自己。
何況這段時日的船客出手大方,人長得也好看。
船娘一邊做活、一邊偷瞄那假寐的少年,她與自家漢子撐了這麼多年的船,可頭一回見到長得如此好看的小夥子,難免多看上幾眼。
這小哥真是哪裡都好,言談舉止、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禮,唯獨就是話少些,入了夜好像也不怎麼睡覺。她有幾次以為對方睡熟了,正要上前為他添條毯子,還未靠近幾步對方便睜開眼。那雙眼睛顔色比尋常人淺些,看人的時候似是含情,細看卻又冷冰冰的,讓人不敢盯着瞧。
但能有如此美景為單調的生活添些樂趣,船娘心裡美得很,每日做活也不覺得辛勞了,嘴裡哼起愉悅的調子,整個人都跟着鮮活起來。
那是一種悠長的調子,但聲音高亢婉轉、似水鳥在哀泣,同九臯城河道旁經常聽到的那種綿軟輕淺的調子不大一樣。
李樵眼睛微轉,睫毛也跟着輕顫。
從前他向來不會注意到這些。他隻會去觀察他們腰間是否藏了兵器,去試探他們是否收了買兇錢,最終權衡自己是要先下手為強、還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一會就要路過鎮子了,小哥可要上岸買些東西?”
一曲終了,船娘的聲音再次響起,少年望了望四周,似乎過了片刻才意識到什麼,輕聲問道。
“可是到了興壽鎮?”
船娘點點頭,又不由自主地望過來。
從付了船資登船的那天起,這少年便幾乎從未下過船,更不會離開碼頭去到熱鬧的鎮子上閑逛。不僅如此,他們每日走的水路都較為偏僻,常常行船兩三日也瞧不見一個人影。
漁娘是個愛熱鬧的人,她不能理解對方此舉背後的含義,隻有些好奇地問道。
“小哥可是曾來過這?之後還要去哪裡?是去探親還是歸鄉還是遊曆山水?”
他要去的地方整個江湖也沒幾個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而他要見的人、要做的事更不為人知曉。
他從不會踏上不知目的地的旅程,但他已經走投無路。
撐船的船夫狠狠咳嗽一聲,眼神示意自家婆娘不要多嘴問東問西,少年卻隻是淺淺笑了笑,将話題岔開、随口問道。
“你方才唱得是什麼?”
漁娘也笑了,一口牙明晃晃的,轉瞬間便忘了方才的事。
“是我們大山裡的調子,不是什麼有名的曲兒。”
他其實一點也不好奇這些事。可不知為何,對方一回答、他便幾乎本能地問了下去。
“這曲詞是何含義?”
船娘還未來得及開口,撐船的男人已毛毛躁躁開口。
“鄉下話,拗口得很,随便聽聽得了。”
他雖這樣說,垂下去的臉卻紅了。
“他不好意思說,我替他說。”船娘毫不掩飾地大笑着,紅撲撲的臉上因為這笑而顯出細紋來,“這曲子是有情郎唱與他心愛之人的。他遭了賊人流落至外鄉,身上一無所有,隻有一顆真心和金子不換的忠貞。他在問心愛的姑娘,他願意将自己的一切虔誠獻上,她是否願意同他在一起。”
好一個澄澈的心和金子不換的忠貞。
在這污濁的世間,真心能有幾人看見?去到任何一個當鋪,忠貞又能換得幾文錢?幾年過後,那顆多變的人心和摸不着的忠貞又能剩下幾分?
眼前閃過瘦小女子每日叼着筆算賬的樣子,少年不自覺地喃喃道。
“還是銀子重要些。”
他實在太貧瘠,隻給得起金銀。旁的東西……他隻會搞砸。
他的聲音很輕,站在船尾的漁夫卻聽見了。他有些不認同地拄着長篙望過來,聲音中有種簡單的固執。
“銀子誰都能賺,心和忠貞才是這個世界上珍貴的東西。”
李樵擡起頭望了過來。
“可怎樣才算得上忠貞?”
“一顆心,一個人,一輩子。”
船娘說罷,放下手中淘洗了一半的菜米,又張口輕輕唱了起來。
她的聲音已不如年輕時那樣清澈婉轉,氣息也不再充沛綿長,但那略有瑕疵的歌聲穿透黃昏霧蒙蒙的水面回蕩在山間,那船尾撐船的身影本來如石頭般冷硬,在這一刻也都為之變得柔軟蕩漾。
李樵靜靜聽了片刻,再次開口問道。
“她又唱了些什麼?”
這一回,撐船的船夫再不掩飾,他望着漁娘的眼睛裡滿是笑和暖意,等那歌聲徹底消散才俯下身來,用三分羞澀、七分感慨的聲音悄悄說道。
“你看那奔騰的河水為何這樣清澈、雨後的晚霞為何染上紅色?那是因為不管姑娘如何回答,年輕的外鄉人早已獻上了他澄澈熱烈的心,在他沒有察覺到的每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