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猛地頓住腳步,通紅的雙眼轉向身後那條沉默流淌的河流,似乎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下一刻,隻見她快步沖向河邊,因為用力發狠而有些發軟的腳一晃便踏入河水中。
人群又是一陣驚呼,有人想上前拉住對方,但又被那女子身上吓人的氣勢唬住,猶豫着不敢上前。
秦九葉渾然不覺,就站在秦三友被發現的地方,在奔流的河水中艱難踱着步、來回張望着。
“舢闆呢?他撐船的舢闆……”
趕來河邊的仵作一愣,連帶着圍觀的人群也面面相觑。
“什麼舢闆?人都沒了,還管什麼舢闆?”
“上遊水急得很,亂流險灘那樣多,船許是被沖走了、又許是沉了河都未可知啊……”
“是呀姑娘,就算沒撐自家船,跑船的落了水也是常有的事,何況這幾日翻了太多艘船了,你去外面打聽一下就知道,不止你一家遭了難。”
衆人繼續七嘴八舌地說着,秦九葉卻有些聽不清那些聲音,斷斷續續的思緒此刻艱難運轉着,她這才恍然想起,秦三友的舢闆早在賞劍大會的時候便被她弄壞了,她讓金寶找人去修理,秦三友等不及,便自己搭船離開了。
所以,如果他當真是在撐船的過程中遇到了不測,他出事的時候應當是在别人的船上。
一種陰冷的感覺順着她的腳底闆爬上她的身體,像水妖冰冷柔軟的手指,在她的皮膚上畫着圈、寫着字。
水,船,還有船上的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想起那個神秘孤島上,那些隐藏在霧氣與雷雨中的身影,還有那個邪惡山莊的名字。
她手中還攥着那仵作方才交給她的東西,此時想到什麼,連忙将那錢袋裡的東西倒在手中,數了數竟有十兩銀子。
老秦不會用那樣講究的錢袋,更不會揣着十兩銀子到處走。
除此之外,雖然乍看之下那不過就是普通銀兩,但仔細查看後她便發現,那既不是用剪刀剪下的碎銀角子,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整銀,形狀有些奇怪,像是被一雙鐵手揉捏過,面團一樣、不見棱角。而她并非第一次見這種手法。
李樵留給她的那些小金塊也是這樣的。雖然她并不真的了解天下第一莊殺手的任務與酬勞,但她猜也猜得到,對李樵那樣的人來說能賺得金子的活計隻有殺人而已。他知道這金子來路不詳,所以有意毀去了那金子原本的樣子,捏得不成形狀,為的就是不想讓她日後花這些金子時被江湖中人盯上、惹上麻煩。
那是李樵的習慣,也是天下第一莊出身之人的習慣。
隻不過給秦三友銀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出于保護他的目的,而剩下的便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給銀子的人不想留下銀子流通的線索,哪怕這銀子隻是給一個撐船老翁的船資。
在遠離江湖和刀光血影的平凡鄉下,自有無數種合理猜測可以解釋那年邁的老翁為何會淹死。可冥冥之中,某種強烈的直覺已如落雷般擊在秦九葉心底,電光不斷閃爍、雷聲轟隆不止,旁人的聲音越是嘈雜,她就越是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實。
秦三友是被害死的。
被天下第一莊的人害死的,又或者是同天下第一莊有關的什麼人。
入秋後的河水已經有些冰冷,寒意瞬間浸透鞋襪後便透入骨肉之中,秦九葉卻像全然感受不到一般。
她站在河中,任由河水沖刷着雙腳和雙腿。
丁翁村出事的那晚,她還有過片刻的慶幸。慶幸秦三友沒有同她一起擔驚受怕,慶幸她不用和對方費心解釋那些麻煩到底從何而來,慶幸自己不用再聽一遍對方那冗長而無用的唠叨。
可原來,他并沒有逃過這一劫。
想來也是如此,那可是以“斬草除根”為名天下第一莊,怎會遺漏一個同她關系如此親密之人?何況丁翁村出事後,邱陵一直派人在附近巡視駐守,那些人無法再做什麼,自然要将“斬草除根”的目光投向别人。而她竟沒能想到這一點,每日隻知道拼命賺錢平複自己那點傷感。
腦袋裡似有人掄着一把千斤鐵錘不斷敲擊,她不敢再想下去,也無法再想下去。
女子的身體不自覺地開始顫抖,不知是因為河水冰冷,還是因為悲痛欲絕。
就在所有人以為,她要一頭栽倒在那河水中的時候,她突然穩住了身形,随後一步步回到岸邊,對着那面色驚疑的仵作行了個禮。
“多謝先生相助,方才的事是我唐突了,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仵作平日裡走街串巷,什麼樣的嘴臉都見識過,對之前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心下也憐惜對方失親的痛苦,當下擺手示意道。
“秦掌櫃不必多禮。你家在哪邊?若是還有段距離,我讓他們幫你将人送回去……”
“不必了。”
秦九葉謝絕了仵作的好意,示意那兩名擡屍的衙差将人放下來。
誰也不喜歡擡屍的工作,何況是在水裡泡發了的沉屍,衙差面面相觑、猶豫片刻後最終還是照做了。隻見女子擰幹衣擺上的河水,又小心擦了擦手,随後将那擔架上的屍體扶了起來。
周圍看熱鬧的人看出她要做什麼,不由得紛紛搖頭。
他們似乎不覺得一個弱女子能将一具浸了水的屍體弄回家中,幾個男子見狀似乎想着上前幫一幫手,可方才靠近幾步,便被那屍體散發出來的味道逼退,隻得讪讪站在一旁。
卻見那女子熟練從身上摸出幾條繩,又扯下衣擺上的布條接在一起,做成一條布繩小心繞過那屍體,像是全然聞不見那可怕的氣味、将屍體緊緊貼在後背,帶子在身前打了個死結,竟是打算背屍。
圍觀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仵作也面露不忍,不由得上前勸道。
“這人死之後身體是會變沉的,何況他身上還浸了河水……”
仵作念到一半突然停下,因為那“弱女子”已經将那老翁的屍體從地上背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但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中都透着顫抖,而幾乎要将她壓垮的顯然不止是她背上的重量,還有些看不見的東西。
那是她無法抹去的回憶和不曾說出口的感情。
在秦九葉很小的時候,秦三友還不是如今這副倔老頭的模樣,總是喜歡讓她騎在脖子上四處轉悠。
村裡的大人們結伴出門做工跑船,每次到了歸家的時辰,孩子們都會結伴跑到村頭和渡口張望着,船一靠岸,孩子們呼啦一下湧上前去,她雖瘦瘦小小落在後面,但隻需要一眼便能在人群中認出秦三友的身影,然後歡呼着撲進對方懷中,後者一隻手就能将她拎起來架在脖子上,就這麼一路走回村去。
年輕些的秦三友還不駝背,馱着她能穩穩當當地去許多地方。那時她覺得阿翁的肩膀便是這世上最高、最安全的地方,她可以借由那個肩膀眺望最遠的地方,整個世界都在她腳下。
爬上阿翁後背的那一刻,她就是整個村子裡最幸福的小孩子。
她咿咿呀呀地吆喝着,秦三友便樂呵呵地任她在身上胡鬧,路過的村人見了笑着調侃,秦三友便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逢人便絮絮叨叨地念上一遍,說這是自己的小孫女,名字叫九葉。
九葉想怎樣,他便怎樣。他自己的小孫女,怎麼着都成。
後來,她長大了。不知是因為變沉了還是長高了,秦三友便不再将她舉在肩上了。
再後來,突然有一日,她發現自己能看到秦三友那斑駁稀疏的腦瓜頂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得比秦三友還要高了,又或者是秦三友的腰越來越彎,彎得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有力地将她托起、高高舉過頭頂。
秦三友不再背她了,她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追在他身後喊阿翁、哭鬧着要騎大馬了。楊姨走後,她的心裡常常裝滿心事,這些心事都和賺銀子有關,再裝不下其他了。
她為了賺銀子背過那麼多具屍體,卻唯獨沒有背過她的阿翁。
老天爺便是要這般懲罰她,今日讓她親自來背秦三友的屍體。
龍樞千萬條河流,千萬條河流又分出那麼多支流,回家的路那樣漫長、冰冷而坎坷,她的阿翁偏偏還是順着黛绡河、曆盡千難萬險來找她了。
“阿翁,我們回家。”
秦九葉緊了緊腰帶,牢牢将秦三友已經僵直的雙腿牢牢托起,邁開腳、一步步向着遠處的丁翁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