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接受是一回事,過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
楊姨死的那天她便明白,眼淚沒有意義,除了沾濕自己的衣襟,撼動不了任何事。所以這一回,她自始至終沒有落下過一滴眼淚。生而為人,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緒,但她可以在日複一日的訓練中,讓自己的心在面對不幸時可以變得如淵深似海,就算是無休止的悲痛也别想将它完全占據。她要牢牢記住今日的一切,把那些點滴情緒都蓄在心底,等待一個可以撼天動地的機會。
窗外開始起風的時候,那盞長明的燈火終于熄滅了。
代表文明的火種伴随着那種透骨的悲傷一起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與黑暗共存的無邊憤怒。
地獄之火在她心中燃燒。
秦九葉在黎明前的黑暗裡坐着,因脫力而顫抖的手終于放下了那支沾了血的藥杵。
整整三天三夜過去,屋裡已經再沒有藥材可以供她搗碎了。
盡管搗碎了半間房的藥材,她心中那種燒灼的痛苦依舊沒有絲毫緩解。
她迫切需要去搗碎更多的東西。
譬如一個真相,譬如那害死老唐的真兇。
蜷縮在闆凳上的小小身影緩緩站起身來,為那新立好的牌位上了第一炷香。
風從破掉的門闆縫隙中鑽進屋裡,嗚嗚咽咽地響着,跟着熬了三日的藥童正靠在牆角打着瞌睡,一陣風湧入、吹斷了一截香灰,已經三日沒有開啟的靈堂亮起一瞬間又暗了下去,房間内已瞧不見女子的身影。
連着下了月餘的雨短暫停歇了半日,又刮起了大風。
九臯從未刮過這樣大的風。
在這樣一個萬物都柔聲細語的煙雨之地,這陣風就好似遙遠傳說中蹦出的一隻怪物,亦或是老天降下的某種預兆,為的便是告訴那些癡心不改的凡人,不過區區一隻蝼蟻,也妄想着要逆天而行?
癡人做夢。
眼下丁翁村前那條通向遠方的泥濘小道上,便有這樣一個癡人。
她簡直是沒有資格做癡人的。
瞧她身形那樣瘦小,看着裝不了三碗米,就是平日裡一陣風都能将她吹倒了。
可不論那殘酷的風如何摧折她,她就是不退縮。
她的身影在風中搖搖晃晃,風将她吹後三步,她便再向前三步。沙子迷了她的眼,她便閉着眼摸索着向前。腳下踉跄踩空摔倒,她便用雙手撐住身體一次次站起身來。
這場毫無預兆的大風令這條通往九臯城内的爛路變得無限漫長,似乎永遠也走不完,聰明人就該立刻放棄、調頭回到家中躲一躲,至少等風停了再做打算。
田邊大樹下乘涼的人都散了,隻剩幾個隔壁村的佃戶還杵着鋤頭耒耜在破房子後躲風沙,遠遠望見那女子的身影,先是一愣,認出是誰後,便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每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議論旁人家的糟心事似乎有看熱鬧的嫌疑,可歎上兩句“苦命人”總歸也沒什麼吧?誰不知道那丁翁村果然居秦掌櫃家出了事?實在是太可憐了。聽聞是因為卷到了城裡人的那攤子爛事中去,所以才被連累的,不然那邱家為何要上門來吊唁呢?可說到底還不是她自己瞎折騰,明明不該你管的事,你偏要摻一腳,現在好了吧?死個老翁算什麼?這般做事早該死上個千百回了。
竊聲議論的身影在風沙中變得模糊,聲音也聽不真切,但秦九葉不用回頭、不用豎耳,也能清晰感知到那些面孔和聲音。
亦或者,那就是她心底的面孔和聲音。
是她自不量力,是她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最終害死了身邊最親近的人。
但她偏偏還活着,那些人帶走了老唐、帶走了阿翁,卻獨獨留下了她。是因為覺得她實在微不足道嗎?就算滿懷仇恨悲苦也隻能咬牙吞下,絕不敢、也不能掀起什麼風浪,甚至連大聲罵上兩句街也是不敢的。
所以在這場避無可避的大風裡,她就該縮起來、躲起來,努力讓自己隐入那看不見的邊緣與迷霧中,就像從不被人記起的丁翁村一樣,就像死在冰冷河水裡的老秦一樣,就像她過往二十多年做過的那樣。
丁翁村遇險的那一夜,滕狐曾問過她,她放棄安穩生活,一腳踏進這趟渾水究竟是圖什麼。那一刻,她其實有回想起過往這些時日的很多瞬間。
起初,她應當是為了她自己。她想搏出名堂、想換一種活法、想站上高處振臂一呼、想讓世人記住自己的名字。
後來,盡管她從未承認,但她應當是為了那個少年。她不忍眼睜睜看着對方堕入地獄,無法接受以這種方式失去對方,就這樣一步步越走越遠。
再後來,她最想救的人已經離開,說好同路的夥伴也一個個離去,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再堅持下去。邱陵離開的那天早晨,她其實已經萌生了退意。
說到底,人終歸還是要裝在生活這口麻布袋子裡的,“生死之外無大事”是很多人的處世之道,或許也該是她的處世之道。她該聽秦三友的話,隻求好好活着便足夠了。
但秦三友到最後也沒能貫徹他的人生信條。他死在冰冷的河水裡,用腐爛的面容告訴她:事與願違才是人生常态,生死之外還有無窮無盡的殘酷修行。命運已經生生撕爛了她的麻布袋子,刺目的光從破了的大洞中傾瀉而下,照得她無處躲藏,逼她迎上刀林劍雨、寒冰烈焰、惡鬼閻羅。
她可以放棄她自己,可以放棄一份遙不可及的愛情,唯獨不能放棄這份相依為命的親情。
她被日升的希望驅使,被燃燒的情愛驅使,也将被綿綿無絕期的仇恨驅使。而仇恨之火不會輕易熄滅,終将推着她走向一切的終結。
又一陣狂風卷着砂石咆哮而過,将那屈身前進的女子攔腰掀翻。她滾了個番、面朝黃土趴在地上,擡起那雙愈合後又被擦破得血淋淋的掌心,面上卻突然湧上一絲悲戚到極點的笑。
這确實是老天對她的警告和報複。就像秦三友的死是對她不自量力的警告,是對她多管閑事的報複。
可為何不報複邱家、不報複滕狐,偏偏要報複她這個無名無姓的村野郎中呢?是因為她最好欺辱、最好打壓,是殺一儆百的不二人選嗎?或許對那些人來說,死去的甚至不是一個無權無勢、窮酸無能的老翁,而是一隻恰好擋在他們車輪前的螞蟻罷了。他們的眼睛裡隻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碾死了一隻螞蟻。
蒼天無情,不肯開眼。她會讓他們知道的。
老天懶得去管的事情,她會管到底。
她會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白,他所做的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不要當旁人口中的“苦命人”,她要當那難纏的“讨債鬼”。如果對方不肯償還這筆債,她會帶着這筆賬、追讨到天涯海角。
不斷跌倒再不斷爬起,這就是她的宿命。
但隻要不砍掉她的腿,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終有一天,她還是會站起來的。
她要在黑暗中站起來,從那個需要她蜷縮着身子才能存活的角落裡站起來。如果陽光遲遲不肯到來,她便讓怒火點燃自己,照亮複仇懲惡者的路。
她要讓那些踐踏他們的人付出代價。
即使這代價需得她加倍付出才能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