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婆的消息傳得當真很快,晚膳還沒開始,邱陵便急匆匆地趕回來了。
姜辛兒外出還未歸來,那位柳管事向來是獨自用膳的,秦九葉這個外人便被請上了飯桌。隻是還沒開始吃,她便覺得有些吃不下了。
許秋遲眼都沒擡一下,就立在那裡,顯然不準備為兄長再添碗筷。
“兄長消息倒是靈通,小葉子前腳剛來,你後腳便追過來了,倒是比對我這個弟弟上心得多。”
邱陵亦沒有看向許秋遲,隻挨着秦九葉落座道。
“我是為李青刀的東西趕回來的,順道回家一趟。”他說到這裡一頓,又轉頭望向秦九葉,“我将東西帶了回來,你若不急着離開,到時候可以同我一起看看……”
一旁的秦九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石懷玉突然開口道。
“先吃飯吧。”
石懷玉的聲音依舊溫和,卻透着一股不容撼動的堅決。
那猶如鎮妖鐵塔般立着的二少爺,這才冷哼一聲在對面落座。
石懷玉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暖色,她臉上挂着笑,親自為在座的每一個人盛湯添菜,衆人雖隻是沉默用膳,并無太多交談,她的目光卻流連其間,似是要将這一幕牢牢刻在心中。
邱府的廚子手藝不錯,然而飯桌上的氛圍卻實在太過沉默,就算是山珍海味擺在眼前也難免有些食不知味。
秦九葉咬着筷子尖偷瞄左右,心下突然猜測,這府中上一次聚齊這些人坐在一桌吃飯,該不會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
她方一停下來,石懷玉便起身為她夾菜,她面前的碗碟瞬間小山一樣堆了起來,末了又得一碗熱湯。
“秦姑娘怎地不吃了?可是飯菜不合胃口?嘗一嘗這鮮筍湯,他倆小時候最是喜歡,有時候要搶一碗喝,連規矩也不顧了,将軍總為這事訓斥……”對方說到一半,顯然想起什麼,語氣變得有些傷感,“今日這湯我熬了許多,隻可惜将軍身體還未恢複,不然……”
石懷玉的聲音戛然而止,但她的傷感卻無法克制地流出,在桌席間蔓延着。
眼瞧着氣氛不對勁,秦九葉連忙說道。
“都尉的病非一日而成,許是同早年舊疾有關,但隻要耐下性子也并非全無扭轉餘地,在下定當竭盡全力,凡事都還是有希望的。”
石懷玉深深看了她一眼,還沒開口再說什麼,許秋遲的聲音卻突然響起。
“就算父親來了,這桌也依舊是湊不齊的。”他說罷,手中的筷子啪地一聲放下,整個人已站起身來,“母親雖已走了多年,但她的位子一直留着,今日教兄長坐了去,不知可是兄長有意為之?”
盡管先前已經料到這邱家兄弟的家務事會是一筆爛賬,但真的身處其中還是令人分外難熬。秦九葉聽得頭都要埋到杯盤中去,那廂石懷玉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握着湯匙的手因用力而有些發白。
“你兄長難得回來一趟,你就一定要這般說話嗎?”
“無妨,我也吃好了。”那廂邱陵也起身離席,末了對着石懷玉說道,“懷玉嬸萬萬不可再為這種小事生氣動怒,實在得不償失。何況他已不是小孩子,當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邱陵說罷,匆匆行禮離席。
許秋遲見狀不甘示弱,當即向着另一個方向拂袖而去。
秦九葉望着那一左一右、向着兩個方向越行越遠的兩兄弟,半晌才喃喃問道。
“他們從小便如此嗎?”
石懷玉沉默片刻,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中有種對往昔的懷念。
“怎會呢?二少爺從前最喜歡粘着兄長了,大少爺十三歲離開家的時候,二少爺為了追他,偷了将軍的馬跑出城去,結果在山裡摔斷了腿。這些事,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了。”
他當然記得。他還頂着他兄長的名号在山裡勾搭她這個小村姑,害得她苦等了這麼多年。
等下,當初許秋遲若是追邱陵出城去的,說明那時邱陵已經離開九臯了,他又如何能将闖下的禍賴給對方呢?
秦九葉眨眨眼,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早些時候闖入對方房間時目睹的一幕,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方才那纨绔半死不活的樣子,不會是有意做給她看的吧?且不說一切時機為何剛剛好,就說許秋遲将自己關在房中雖然不假,可那位柳管事也絕非等閑之輩,想要探明房中如何亦或者不動聲色地進入房中都不是難事,哪裡還用得着等她這個外人來管閑事?
秦九葉一把端起桌上那碗新盛的筍湯倒進肚中,又猛嚼幾口菜撫慰自己的心,半晌才從被算計的忿忿中緩過勁來。隻是來來回回經曆過幾次後,她遠沒有先前那樣生氣了。
她已看透了許秋遲這個人。對方就是如此的性子,因為總是得不到、被虧欠,所以拼了命地想要引人注意、算計一切,就連兄長的愛也不例外。
俗話說“三歲看老”果然不假。
對于當初那個摔斷腿的小少爺來說,她當時追着他屁股後面要債的樣子很是了不起,而他追不回的兄長,或許她能追上。
隻可惜直到今日他也沒有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不難猜到丁渺暗中送秘方給許秋遲的原因。若将整個九臯比作一片汪洋,邱偃便是掩藏在水中那枚不見真身的定海神針,從當初治水退洪、力挽狂瀾,到之後重建城防、改水道利農事等等,邱家在這裡立下的威信非一日而成、也非一般可替代,不論是要奪權還是制造混亂,從邱家下手無疑是最緻命的一擊。
起先她有些想不明白,似許秋遲這樣狡黠敏銳之人,不會看不明白這一切,又怎還會上當呢?
而方才在飯桌上的一幕卻令她瞬間明白,這或許才是丁渺的高明之處。
陽謀有時要比陰謀更難防備,因為謀劃者知曉那局中人毫無招架之力。人能為擺脫困境拼得頭破血流,卻總會輕易被親情束縛住手腳、困死在原地。
她無法想象,如果今日自己沒有因為秦三友的死而憋着一口氣找上門來,那枯坐在房間中的男子會不會在絕望和迷茫深處,做出那個可怕的決定。
殺人并不需要刀劍,隻需挑撥人内心深處的欲望和嫌隙,便可頃刻間讓最堅固的聯盟土崩瓦解。而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隻會比之前更加兇險,容不下絲毫隐患,在他們啟程之前,邱家兄弟之間的裂縫必須修補。
“他們還要這樣鬧别扭到幾時?”
秦九葉突然開口,聲音中有種旁觀者才有的不耐煩。
石懷玉顯然察覺到了,頓了頓後才輕聲道。
“大少爺從小便穩重、小小年紀便喜歡将是非曲直挂在嘴上。二少爺性子急、是個隻講情不講理的主。這般水火不容的兩種性子,湊到一起怎會不吵?”
“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隻要不一樣就會有争執、有沖突,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一家人,也不妨礙他們在危難時為彼此獻出一切。”
秦九葉沉沉開口,石懷玉卻再次歎息。
“他們在對待彼此這件事上若能有你萬分之一的理解,又何至于走到如今這地步?”
“懷玉嬸高看我了,其實從前我也不比他們好到哪去。”秦九葉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湯碗,恍惚間又看到了蘇府那一夜出現在她房門外的那碗手擀面,“我阿翁在的時候,我也總是與他争吵。他喜歡充大頭接濟村裡的窮鄉親,偏我是個摳門的,連一塊銅闆的賬也不肯抹去。常常他說東、我便說西,他往左、我便往右。隻是我如今回想起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之間也并不是如此的。”
“小時候我很依賴他,他便是我世界的全部。直到有一天,隔壁村的孩子告訴我,說我不是阿翁的親孫女,隻是撿來的野孩子。我那時太小了,第一反應便是跑回家質問他,我是不是他撿來的。我阿翁當時臉上的表情,我至今都還記得。”
那是一種錯愕和受傷的神情。對于老秦那樣一個臭脾氣比石頭還硬的老頭來說,那樣的神情幾乎不可能出現在他臉上。
那一刻,他心底是否有些後悔将她撿回了家?苦心養大的孩子因為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就質問于他,他這個便宜阿翁又落得個什麼好處呢?
親人之間的傷害往往來得猝不及防,她也是很多年之後才有所體會的。
秦九葉說到這裡,喉嚨一陣陣發酸,幾乎有些說不下去,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道。
“他生了很久的悶氣,也一直很不喜歡我提起這件事。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我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和阿翁争吵不休、頻頻鬧翻,就是因為我們并不是真的親人。那段時日裡,我倆之間的話少得可憐,直到後來我拜了師父、離家學醫,有一日突然便在山裡想起他了。我想他的時候,并不會記起那些争吵的過往,也不會糾結他其實不是我親阿翁這件事,隻能記起他做的素面和從懷裡掏出的那塊糖糕。”
“我不了解老秦,他也從未和我提起過他的過去。不是所有家人之間的相處都是那般血濃于水、溫馨和睦、從不說一句重話也從來沒有任何秘密的。有些家人之間就是會争吵、會猜疑、會相互埋怨。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是一家人。可惜的是,這道理我懂得太晚了。”
偌大的府院再次安靜下來,秦九葉就望着那一席被風吹冷的飯菜、最後說道。
“這些話,我從未對旁人說起過。今日也不過是有感而發、随口聊聊,您也不必放在心上,隻當是我這個方才經曆喪親之痛的人的一點感慨吧。”
這一回,石懷玉并沒有開口說些安慰的話了。
眼前這個婦人盡管看起來溫和慈善,但終究不是等閑之輩,早已在轉瞬間看懂了秦九葉自白這一切的目的。
石懷玉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收于袖中的手,眼神深處有種隐隐的掙紮。
“他二人之間,确實是有誤會的。隻是這誤會若要解開,勢必會傷到其中一人。”
“倘若真是如此,懷玉嬸或許應當親自去問問他二人的意思才對。”秦九葉眨眨眼,用一種近乎羨慕的語氣繼續說道,“至少他們如今還有可以當面解開誤會的機會。就算事後依然不肯原諒對方,或是瞧對方不順眼,也還可以面對面地吵上一架。家人間的相處不總是那樣和諧,争執和不理解或許才是常态,就好比我和我阿翁……”
她說到這裡又是一頓,聲音似是哽在喉嚨深處,半晌才輕聲說完那最後一句。
“……總之,萬般不好,總好過日後想起,悔不該當初一句未說便這樣匆匆錯過。”
九臯城最漫長的白日已經過去,日落一日比一日早,黑夜一天比一天長。
秦九葉跟着石懷玉步入邱偃的院子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盡管四周燈火初上,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先前去蘇府問診、乃至孤身入方外觀船艙時的經曆。
入夜後的風終于漸漸停了下來。白日裡被吹落的葉子堆積在廊道兩邊,偶爾踩上一片,便在腳下吱嘎作響。
秦九葉的腳步莫名有些踟蹰。下一刻,前方提燈的身影一頓,随即轉過身來、牽起她的手。
“姑娘莫怕,我會一直同你在一起。将軍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若覺得自己不該見你,便不會讓你踏進這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