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懷玉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雖沒有太多情緒,卻也足夠令人心中一暖。
秦九葉點點頭,跟着對方邁入有些昏暗的室内。
對她這種連郡守府衙門前都不怎麼經過的“鄉下人”來說,鎮水都尉的名字無疑是更加遙遠的,她似乎隐約記得有一次新春守歲時,曾與秦三友遠遠望見過城樓上那個挺拔的身影,将軍的身軀似乎早已與那高聳的城牆融為一體,曆經風雨卻堅不可摧。
時隔多年,秦九葉仍記得遠望的那一眼。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她過了片刻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發絲青白、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便是九臯城的英雄、昔日黑月軍之首——邱偃。
同習武的江湖中人不太一樣,當他褪去盔甲、放下刀劍、就隻是一身布衣坐在那裡的時候,看上去似乎不過隻是個身材修長挺拔的中年男子,身上尋不到半點殺氣和血腥味。
他就端坐在窗邊那張椅子上,眼睛望着外面,似乎是在觀察什麼。但秦九葉順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裡又分明什麼也沒有。
石懷玉又點亮幾盞燈,室内瞬間亮堂起來。秦九葉倉促收回視線,連忙行了個禮,正猶豫着要開口說些什麼,那窗邊的人卻已先一步開口道。
“方才聽見懷玉教人備茶,我便知曉府中來了客人。”
對方說話時口齒清晰,就像是正常人一樣,說話間神态很是平和,看不出絲毫被癡症侵蝕的痕迹,許是見她神色拘謹,又再次開口問道。
“先前沒見過你,你是那兩個臭小子的朋友?他們兩個怎麼沒出來見你?我讓人叫他們過來……”
他說罷,想要起身向門外走去,可方才站起身,手腳卻突然一頓。他盯着手腕腳腕上的鎖鍊,似乎這才想起什麼,頹然站了片刻,又緩緩坐回那張椅子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整個人陷入一片死寂。
秦九葉看着眼前這一幕,盡管能夠猜到一二,但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進退。
“癡症隻是其一,落雨天将軍的頭疾還會發作,過程極其痛苦,如今藥性最烈的赤烏頭也不大管用了。他不想傷到旁人,便會摧殘自己,二少爺從前都是親自來看着,後來實在無法控制,隻得行此下策。将軍他……都是理解的。”
石懷玉的聲音輕輕在她耳邊響起,說到最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自己也不忍再聽。
秦九葉心中亦有些難過。
比起□□上的束縛和囚禁,那鐵鍊鎖住的更是一個人的尊嚴。她不禁會想,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位曾經征戰沙場的将軍是否也會有片刻的清醒?當他從虛空混沌回到現實中的一刻,心中又會作何感想呢?
她明白邱家兄弟為何沒有同她一起前來了,也終于有些理解了許秋遲所說的“走投無路”究竟是什麼意思。從某種程度上說,眼下的邱偃看上去确實同當時的和沅舟很相似,未來不知是否會落入更加糟糕的境地,許秋遲的焦灼大抵來源于此。
而如今,能改變這種現狀的可能性就握在她手中。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開始為邱偃診脈。
這位黑月傳奇領将的經曆她也略知一二,所以當初邱陵提起此事時,她心中便有過一些推測,眼下初診過後倒也印證了些許。她本想起身到一旁與石懷玉單獨交流,但後者眼神示意她不必避着邱偃,她這才低聲問道。
“不知都尉從前頭部可有受過什麼外傷?”
“将軍當初帶兵南征北伐,北境苦寒、南境酷熱都是經曆過的,其間惡戰無數,若說受過什麼舊傷,他自己大抵都是記不清的。不過……”石懷玉略微停頓片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聽聞當年他帶兵深入居巢腹地的時候最是兇險,那裡常年毒瘴彌漫,不少士兵死于疫疾怪病的折磨。即便僥幸存活、捱到了戰争結束之後,許多老兵都在其後的幾年裡因舊疾折磨去世,黑月殘部時至今日已凋落所剩無幾。”
居巢,又是居巢。
當年的居巢血海翻湧、冤魂無數,而眼下每一個在深淵中受苦之人,似乎都與當年的那場戰役有關。這究竟是對幸存者的懲罰還是某種看不見的因果報應呢?
秦九葉心下暗歎,面上依舊沉穩,又問了幾處細節後才低聲說出自己的判斷。
“所謂瘴毒看似同源,實則個中情況複雜,每個人身處其中結果或許都有所不同,有時與污染的水源有關,有時則是被毒蟲叮咬所緻。從都尉的症狀和脈相上來看,許是同後者有關。病竈一早便在他體内埋下,這些年一直緩慢發展,因他身體強健或病竈位置特殊,所以才沒有立刻發病,一朝病發自然來勢洶洶,若病竈在某刻突然惡化,甚至可能在頃刻間危急生命。我先試着寫副方子,看看都尉服藥後的反饋,之後再根據情況施針。”
她一邊起身同石懷玉低聲交代着,一邊準備到一旁桌案前寫下藥方,方才起身卻覺得腰間一緊,低頭一看才發現,那須發斑駁的将軍不知何時已經抓住了她挂在腰間的木牌。
他的手已經不如年輕時遒勁有力,但指間的繭子仍還留着,像是他身上殘存的最後一層盔甲。
“這牌子……”
他的聲音有些滞緩,幹澀的眼睛像是透過那塊木牌望向了一段遙遠的記憶,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湧動。
秦九葉一時間沒敢動作,對眼前的情形有些摸不着頭腦,石懷玉見狀連忙走上來,一邊試圖将那塊木牌從對方手中拿出來、一邊低聲道。
“将軍可是累了?我教人備些安神茶過來。”
可不論她如何用力,對方就是不撒手,末了突然望向秦九葉。
“這牌子我認得。”邱偃的眼睛似乎有一瞬間亮了起來,聲音也随之變得清晰,“赤木陰刻玄紋,是中軍帳下的。你是中軍帳下的。”
秦九葉定在了那裡,她感覺自己半張着嘴愣了許久,才有聲音從喉嚨深處鑽出來。
“将軍……認得這牌子?”
邱偃的目光在她臉上徘徊,不過片刻,眼神中又湧上一層如霧氣般的迷蒙。
“應當是認得的,可是跟着我做事的都是些老家夥了,應當沒你這般年輕才對……”他言罷,又有些茫然地四處張望了一番,說出口的話前言不搭後語,“楊家郎怎麼沒有同你在一起?你們向來是一起的,我昨日還看見他了……”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一刻手指一松,那塊磨得發亮的牌子便從他手中落回女子腰間。
隻是這一回,換了那女子不肯放手。
楊家郎是司徒金寶親舅舅的名字。他是楊姨的哥哥,也是秦三友的戰友。
秦九葉一把扯下腰間那塊木牌,小心舉在手裡再次遞到對方眼前。
“将軍可認得我阿翁?他的名字是秦三友,你認得他對不對?你認得他的……”
然而不論她如何努力,對方再也無法給她任何回應。
邱偃又恢複了先前的模樣,安靜望着窗外,那黑月領将的靈魂隻短暫現身了片刻便已随風而逝,剩下的隻有那具年邁混沌的軀殼。
石懷玉見狀隻得上前對秦九葉搖了搖頭,後者知道自己不能再知曉更多,握着木牌的手頹然垂下。
回到當晚下榻的房間許久,秦九葉仍有些怔然。
她就握着那塊木牌呆坐在房間裡,眼前閃過的是秦三友說起從前時欲言又止的一幕幕。
秦三友從不隐瞞自己出身行伍的事實,但旁人問起又不肯說太多。她本以為那隻是秦三友别扭的一面而已,如今想想分明另有隐情。
黑月軍是在二十二年前被遣散的,據邱陵所說應當就是居巢一戰不久後,而秦三友撿了她也是在二十二年前。這不由得令她有了一些遙遠而不可思議的聯想。秦三友從未說起過具體是在何處撿到的她,但若根據當時黑月軍所在地區來看,她很有可能是在居巢附近遇到的秦三友。
居巢,那樣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名字,在今日之前與她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她隻将那裡當做一個潛在的目的地,卻從未想過自己即将踏上的旅程或許是一場回溯之旅。
先前同李樵、邱家兄弟還有滕狐相聚船塢的時候,她還曾暗罵過命運不公,黑月四君子當年尚不能解決的難題,自己這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人卻要湊這個熱鬧。
可如今來看,命運當真公平得很。
或許她根本算不得什麼外人,反而是這整件事中關聯最深的那一個……
咚咚咚。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将人從無止境的猜想中拉了出來,秦九葉平複了一下心緒,起身前去應門,卻見門外站着的人竟是那位綠衣管事。
柳裁梧柔媚的臉在夜色中竟生出幾分冷硬,沒等她開口說什麼,便已越過她走進屋裡來,随後将手裡的東西放在屋内桌上。
秦九葉瞥一眼發現是些換洗衣裳。
她白日裡頂着狂風進城,光是在路上便摔了無數次,身上實在有些慘不忍睹,石懷玉便讓她将舊衣裳換下來,說晚些會換些幹淨的給她。
隻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送衣裳的會是柳裁梧。畢竟在她的印象中,這是個連許秋遲都使喚不動冷美人,應當不會做這些小事,當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柳管事怎地親自前來?差人告訴我一聲,我自己去拿就好……”
她話才說到一半,突然便被打斷了。
“那牌子是你的東西?”
秦九葉愣了愣才反應,随即點點頭道。
“是我阿翁留下的東西。”
柳裁梧向她伸出手。那隻手掌上有些細密傷痕,看起來像是蟲咬過的痕迹。
“可否給我看看?”
秦九葉的心砰砰跳起來,她似乎已經預感到自己今夜将會得到某種答案。
猶豫片刻,她還是将握在手中的木牌遞給了對方。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盯着木牌的綠衣管事依舊沒有開口,秦九葉終于忍不住率先開口問道。
“我方才幫都尉問診時,他一眼便出來了,說這是黑月軍的軍牌,我阿翁是黑月軍舊人……”
“逃兵。”柳裁梧突然開口,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你阿翁秦三友,是黑月軍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