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北部山間,坐落着一間孤零零的茶棚。
接連的大雨沖斷了附近官道,北上去往虞州境内的路上,這是唯一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茶棚主人顯然是個膽大心狠之人,笃信富貴險中求,就算是天災臨頭也要賺盡最後一塊銅闆,隻是苦了那茶棚中的夥計,一個個面色瞧着不大好看,像是已經三天三夜沒睡過覺了。
茶棚客人絡繹不絕,有途經此地的商隊、零零散散的江湖客,也有四處投奔的外鄉人、附近渡口的跑船人。他們中有不少是死了東家,亦或者跑丢了馬,隻想着能在這荒郊野嶺之中喘息片刻、碰碰運氣。
各色身影之中,有個彎腰駝背的人格外突出醒目。
那是個挑着炭的老翁,身上有些泥污,腳下的草鞋已丢了一隻,一看便是在那泛濫的山洪中吃了些苦頭,好不容易才捱到這來。
他吭哧吭哧走到茶棚前,肩上的擔子也沒放下,猶豫了許久才開口要了一壺粗茶。
茶棚主人從頭到尾眼皮子都沒擡過一下,茶館中忙碌的小厮也自始至終沒有同他說過半個字,但他卻已讀懂了那些人的眼神,遞上幾枚沾着泥水的銅闆、哈着腰接過那壺粗茶後,就站在門口那株芭蕉樹下喝着,沒有邁進茶棚半步。
外面下着大雨,吸飽了水的芭蕉樹下落着小雨,他就站在雨中,将身上唯一的蓑衣脫下來、蓋在身後挑的兩筐炭上。
那是他的命根子、未來一個月的口糧,遠比他自個更緊要,萬萬不能受了潮,到時候被買主挑剔幾句,又要少幾個銅闆。
他憂心忡忡地将那炭火蓋了又蓋,待到再擡起頭來時不由得吓了一跳,隻見個圓臉少年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跟前,手裡舉着一隻鞋子,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先生要我給你。”
老翁有些遲緩地看了看那隻鞋子,又怯怯擡頭望向對方神色,半晌才明白過來什麼,有些受寵若驚地跳了起來。
“欸,這可使不得……”
圓臉少年一動不動,仍舉着那隻鞋,似乎若是他不接,對方便會一直舉下去。
被泥水泡發漚爛、又被十幾裡山路磨破的右腳一陣蜷縮,他最後瞥一眼對方面相,擡手飛快接過那隻草鞋、刮了刮腳底闆的泥巴,就這麼穿上了。
鞋子不大不小,竟然剛剛好。
一想到接下來的路都不用再受苦,他的心情變得前所未有的敞亮,話也多了起來。
“多謝這位小哥、多謝你家先生。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你們為何不進到那茶棚子裡好好坐下來喝口茶、歇歇腳?聽聞這贛庾的雀兒茶很是有名,就是金貴得很,需得三十文錢一壺呢!”
三十文錢,他得賣不少炭才能賺回來呢。
那半隐在雨幕中的書生望向不遠處的茶棚,目光在那些低語怒罵的江湖客還有行色匆匆的趕路人身上掃過,半晌才溫和開口道。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空氣有些污濁,總覺得憋悶。”
賣炭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笑呵呵地搓着手。
“先生天仙般的人物,需得很好、很好的地方才配得上。”
書生沒應這一句,面上神情依舊淡淡的。
“老翁要去哪裡?”
“龍樞九臯,我的老主顧都在那邊,隻是今年這水太大,船不好找。”
其實也不是完全尋不到船,隻是大船坐不起,搭上船資算下來,他又還能賺得幾文錢呢?
四周一時安靜、無人說話,半晌過後,那書生才再次開口。
“此處離津平渡口不遠,那裡還有北上的船,老翁何不去試試運氣?”
“北上?”對方喃喃念了一遍,黝黑粗糙的臉透出些許紅色來,“大人不知,那都城貴人多,我、我這新羅炭隻怕是賣不上價……”
他話還未說完,書生已對那圓臉少年招了招手,後者走上前取了東西、随後遞到他手中。
形狀有些奇怪的一隻銀角子,分量卻是很足。
“這些,買你的炭。夠不夠?”
賣炭翁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有些磕磕絆絆地開口道。
“這、這炭隻得兩筐,銀子我找不開……”
少年似乎也被難住了,半晌才求救般看向書生,後者随即開口道。
“那便将你的挑子和筐也一并賣給我吧。”
雨小些之後,賣炭翁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泥濘小道的盡頭。他新得了銀子,肩上也沒了擔子,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看上去能再走十裡山路。
“這炭也要帶着嗎?”壬小寒盯着那兩大筐炭火,毫不掩飾面上的不情願,“先生明明不需要這麼多炭,為何要買下來?”
“我隻是想起了些許從前的事。”
丁渺的聲音輕輕的,比雨滴從芭蕉葉滴落的聲音重不了多少。他面前的少年見狀,也學着壓低了聲音。
“先生很少提起從前的事,所以小寒以為,先生是不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呢?他便是不記得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也不會忘記從前經曆過的分毫。
隻是他的“記得”,又有幾人會記得呢?
不遠處的茶棚中,有幾個酒足飯飽的江湖客。他們方才一直插科打诨聊着近來江湖中種種不同尋常的動靜,眼下卻不約而同靜了下來,手指在那些油膩的杯盤間徘徊,眼神卻瞥向小道上那行歪歪扭扭的腳印。空氣中有種難以察覺的躁動。
對行走江湖中人來說,眼觀幾路是必修的本事,他們從方才便一直留意着那茶棚外發生的一切,心下已有了活動筋骨的新計劃。
銀子落袋又有何用?自個看不住可怨不了旁人。
七八個漢子低聲笑起來,下一刻,壬小寒的臉再次晃到了丁渺面前。
“我們已經在這蹲了好久了,先生還沒聽夠嗎?”
那些人說話很是聒噪。先生明明不喜歡聒噪,卻還是要聽,真是奇怪。
“我想聽的事方才已經聽到了。等雨小些,咱們就離開這裡。”
壬小寒聞言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可随即想起什麼,臉又有些垮下來。
“先前那些讨厭的尾巴甩都甩不掉,看來這回莊主是真的生氣了。這遭事過後,我們是不是又要回去領罰了?”
丁渺笑了,輕聲說道。
“别怕,你不是不喜歡回去嗎?要不了多久,你就永遠不用回去了。”
“是真的嗎?先生說的是真的嗎?”他實在太過高興,以至于磕磕巴巴重複了兩遍,可随即又想到什麼,有些焦急地确認道,“小寒不用回去,先生也不用回去了。對嗎?”
“對。”丁渺溫和揉了揉對方的腦袋,随後擡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茶棚,“不過好像有人盯上了我們、說不定想告我們的狀,你說該怎麼辦呢?”
茶棚中的江湖客似乎有所感應,幾乎在同一時間擡頭望了過來。
諸多紛雜視線在漸漸稀薄的雨幕中交彙,連同落地的雨水激起一片。但一切都将終結于刀光之下、消散于煙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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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琰同丁渺認識。
這甚至算不上是秦九葉的推測,隻是她心底一種強烈的預感。
但問出那個問題之後,這種預感幾乎迅速變成了現實。
湯家兄弟連同那些影子一并退去,竹樓中一時間隻剩兩人。
“秦掌櫃為何要答應來川流院中?”公子琰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顧左右而言他,“或者我換個問法。秦掌櫃覺得,我為何要派甲十三去傳話呢?”
對方輕描淡寫抛出兩個問題,瞬間扭轉了局面。
這是何等細膩歹毒的心思,不僅算到了她與李樵之間的關系,甚至算到了她能一眼将人認出,所以才會将人送到船上。可憐那少年成了引她入局的誘餌,還要心甘情願成為試藥之人。
“我說這些并無敵意,隻是想你知曉,我們之所以會見面,不是因為機緣巧合,而是因為我們有着同樣的困境。”對方再次開口,聲音中聽不出什麼情緒,“郁州眼下并不太平,居巢更是險中之險,你願意冒着生命危險深入其中,總不會是為了特意來見我這個将死之人吧?”
無聲交戰已經打響,秦九葉明白,這場對話既是在探尋彼此的軟肋,也是在試探對方的立場。
眼下她在川流院的地盤上,要面對的不是那一壇酒便能打通的熊嬸,而是當年的山莊影使、潛藏于風雨霧之中的川流院之主,若想拔得虎須再全身而退,便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應對。
秦九葉收斂心神,順着對方的話反問道。
“邱家後人已到此地,而我隻是無名郎中,你不擇手段請我入院中,總不會是為了見這隻破爛木桶吧?”
她話說得不算客氣,卻并沒有激怒對方。
“你很快便會知曉我為何要見你了。你為甲十三而來,而我将要告訴你的一切,說來也與甲十三有關。我身上的一切悲劇皆由他起,我卻仍選擇給他留了一條活路,已是寬大仁慈了。”公子琰邊說邊拾起那木桶碎片,指尖略微用力,木片瞬間化作粉末、落入炭盆之中,“清平道上我将他重傷,是你将他救起來的。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何會找上他嗎?”
秦九葉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出身天下第一莊,又是與李青刀一道逃出來的,對你而言是把好刀,不是嗎?”
公子琰聞言卻輕輕搖頭。
“拜天下第一莊所賜,比他鋒利且趁手的刀劍倒也不難搜尋,他雖然特别,但并沒有特别到能讓我特意去提人的地步。”
秦九葉聽到這裡,先前心中那點模模糊糊的預感越發強烈。
“莫非……那夜你之所以會去洗竹山清平道,是有人故意透露了消息給你?”
“不錯。甲十三的消息、或者說方外觀有秘方的消息,是丁渺間接透露給我的。從方外觀到清平道,他算了一層又一層,就是為了借我之手将甲十三拉入深淵。他知道我的行事風格,也知道我這些年用了哪些手段收攬人手來對付他。某種程度上來說,甲十三之所以會染上秘方,是他在暗中推波助瀾的。”
陰冷潮濕的感覺順着背脊一節一節爬上,秦九葉不由得喃喃道出心底最深的疑惑。
“可他們二人素不相識,丁渺為何要這般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