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木在炭盆中燃燒起來,不一會便化作一團焦黑,公子琰的面容在那團火光中變得有些飄忽莫測。
“你已經見過丁渺,對嗎?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說來也是奇怪,那似乎是個令人想不起究竟是怎樣的人。
盲眼公子品了品她短暫的沉默,嘴角勾起些許嘲諷的弧度,似是想起一段荒謬往事。
“他本人當初如何做想我不得而知,但甲十三與丁渺并非毫無交集,這一點我倒是可以肯定。”
秦九葉的心跳得越發快起來。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那個悶熱的黃昏,小船穿過寂靜無風的萬頃荷花,将她引向一個藏在綠荷中的身影。那人面容模糊,目光卻能穿透時光向她沉沉望過來。
“他們是在天下第一莊時相識的嗎?”
“準确來說,應當同甲十三逃出天下第一莊有關。而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當初整件事就是由我牽頭調查的。”
公子琰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呼出的每一口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上了過往寒霜,就連面前燒得正旺的炭火也不能消解分毫。
“甲字營弟子甲十三頑劣難馴,因犯下大錯被關在蟾桂谷西祭塔深處,卻陰錯陽差救出了被囚禁多年的李青刀,在後者的協助下刺瞎守谷人李苦泉、經由暗道逃出了山莊。這件事是天下第一莊的恥辱,也是狄墨的逆鱗。而我身為當時莊中影使,自然要接手這一切。”
“我很快便發現,所謂暗道不過是山莊專門運炭的通道,看起來狹窄不易通人,實則有暗洞可以容人轉身,竭力一搏便有可能逃出生天。調查到了這裡本該結束了,但那時我認為這樣的定論便是承認我的管理有着緻命漏洞,便是當着整個山莊中人的面宣告自己的失敗與無能。我無法接受這一切,為此不惜在山莊中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我日夜不停地提審、搜查、嚴刑逼供,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任何一樁可疑之事,終于讓我發現了端倪。原來一切都不是湊巧。那天蟾桂谷外運送炭火的通道之所以會開啟,是因為有人和那位賣炭翁的小孫女約好了在那裡見面。”
“有了這條關鍵線索,順藤摸瓜、縷清一切不過隻是時間問題。很快我便鎖定了一名山莊雜役,此人出身莊中丁字号營,那是莊中人最多的營,每年進出往複、生死淘汰不下數百人,但我第一次見他、讓他摘下腰間的牌子遞給我的時候,發現那腰牌上有三個洞,其中兩個洞已經磨穿了,那是常年帶着同一塊腰牌做工磨出來的痕迹。他像是被人遺忘了很多年,其間幾乎沒怎麼同人說過話,身體瘦弱不堪,身上一點像樣的功夫也沒有,看起來已有十五六的年紀,而整個丁字營竟無人記得他的代号,我對他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塊三個洞的腰牌。”
寂靜到能随時随地歸于虛無。
這也是秦九葉對丁渺的第一印象,那個自荷花叢中望向自己的身影輪廓越發清晰,她心中的疑霧卻越來越重。
“可這樣的人為何會想要同外界的人私通?你說他出身丁字營,且多年未曾得到重用,又怎會和甲字營的人相識勾結?”
往事被牽動,公子琰低聲咳了起來,半晌才平複下來,輕喘着繼續說道。
“若我當時有過如你半分思慮,一切或許還有轉機。隻可惜當時的我輕世傲物、風頭正勁,又怎會多花半分心思在一個卑劣的丁字營雜役身上?而且當時狄墨的怒火都在叛逃之人身上,草草将人定罪關入西祭塔中後,我便将人手派去莊外追殺李青刀和甲十三了。”
“山莊本就是弱肉強食之所,天生弱骨、不能習武的孩子會被蔑稱為“人蟾”,意為永遠無法走出陰暗塔底的卑賤存在。而彼時莊中的每一個人都知曉那最新被關入塔中的丁字營雜役犯的是怎樣的重罪,我的挫敗與狄墨的怒火成了一支可以無限書寫罪狀的判筆,他成了山莊有史以來最大的罪人,逃走的甲十三和李青刀沒能承受的一切,便都由他一人承受。甚至久而久之,對他施以懲罰甚至不需要任何罪名,就連莊中最末等的雜役也能在他身上傾瀉不滿,西祭塔塔底成了人心黑暗的縮影,令人不敢窺探。”
能夠被人聽到的呐喊算不得悲劇,真正的苦難往往沉默無聲。
那晚在黑水湖上,秦九葉聽姜辛兒講述關于李樵的過往,總覺得那似乎已是她能想象的世間極惡,卻原來在那不為人知的角落,“惡”這一字的诠釋是沒有邊緣和盡頭的。
“就這樣,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西祭塔死了一個塔奴,聽聞是因為私闖了莊主設下的禁地而被射殺。禁地在塔中地牢最深處,就算是守塔人也不能進入,我覺得事有蹊跷,便親自前往查看。而他作為整件事唯一的見證者,被提來見我。”
“他幾乎已經不成人形,像是一副裝在衣衫中的骷髅架子,骨頭似乎都能隔着布料刺出來。但身體上的種種不足他眼神變化的萬分之一。那些求告掙紮時的強烈情緒全部消失不見,隻剩下一雙無欲無求的瞳孔。那時我便明白,自己望見的并非一口不起波瀾的古井,而是一片被摧毀過的廢墟。”
寂靜、冷漠、空洞。
秦九葉眨眨眼,記憶中那個斜倚在船窗邊的身影依舊無言地望着她,窗外的煙火無聲升入夜空,卻無法照亮溫暖他漆黑的眼眸。
廢墟中既生不出欲念,也生不出溫情。它能隔絕一切悲喜痛苦,也能讓人變得殘忍和無堅不摧。
“作為整件事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告訴我,是那個塔奴無意中發現了莊主的秘密,想要将某樣東西占為己有,他勸阻未果、對方好似發了瘋一樣,不知疲倦疼痛,這才被守塔之人射殺。一切都是那樣滴水不漏,我心中雖已生疑,但到底沒有發現更多。在西祭塔底的這些年,他早已看透人心。現下想想,他應當是故意留下破綻、引我揭發,為的便是抓住這唯一的機會,一步步将我領入深淵。”
“狄墨究竟在西祭塔中藏了什麼,那天之前我從未在意過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有對這個問題有過片刻的好奇。但那天過後,他便将這個念頭種在了我心底,靜待它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所以我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絲毫不驚訝。他将那個盒子捧到了我面前,并說這就是那個死去塔奴發瘋的原因,問我想不想創造出一種可以取代晴風散的東西。”
對方并沒有再細說說那東西究竟是什麼,但秦九葉幾乎是在轉瞬間便有了答案。
盡管先前已經有所猜測,但當親耳聽到一切的時候,秦九葉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所以當年居巢一戰結束後,黑月當真将那可怕的東西帶出溟山了嗎?如果沒有丁渺的意外介入,狄墨又是否會在某個時機發動一切、而邱偃對此又是否知情呢?
邱偃如今幾乎已不可能給她答案,而狄墨的心思更難猜測,秦九葉隻能将注意力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你身為山莊影使,應當知曉狄墨的過去,就沒有懷疑過那樣東西的來曆嗎?又怎會輕易為丁渺所惑?”
她的質疑不是沒來由的。就算公子琰曾被一時迷惑,但作為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彼時丁渺的籌碼與處境根本不足以讓前者入局。
“那東西是何來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我與狄墨之間的關系。我将天下第一莊當做施展拳腳的地方,而狄墨無法接受任何失控的人和事,我們之間的矛盾早晚會被激發,丁渺隻不過将那個契機送到了我面前。至于你的第二個問題……我從未打算接受他的任何遊說,他的目的也并非說服我做什麼,而隻是要見我那一面而已。”對方說到這裡,嘴角的紋路漸漸發生變化,露出一個近乎扭曲的笑來,“畢竟有些事隻有面對面才能做到。”
瓊壺島上的一幕不由得出現在腦海,秦九葉下意識問道。
“他将那樣東西下在你的飲食中了嗎?”
公子琰笑了,輕輕擡起一隻手、示意她不要着急,聽他繼續說下去。
“我先拒絕了他的提議,說這樣做不合規矩。他聽後跪在石階下,突然開口問了我一個問題:這世間規則由誰而定?誰又有資格改寫規則?我隻當他心有不甘,于是回答道:這世間其實本無規則,所謂規則不過是弱者項上鎖鍊,存在的意義便是将另一端遞到強者手中。他聽後沉默了很久,同我說他知曉了,随後将裝有那樣東西的盒子交到我手中,說一切當由我歸位才合規矩。”公子琰的聲音短促一頓,随後輕輕撚了撚自己的指尖,“我在江湖遊走多年,自負見識過多少卑劣手段。隻可惜,我逃過了種種算計,卻沒能逃過自己的好奇之心。我并不想要那盒子裡的東西,但卻想知道狄墨的秘密。開啟盒子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刺破了我的指尖,而我那時還并不知曉,某種不是毒藥卻勝似毒藥的東西已經進入了我的身體。”
窗外的煙火炸裂開來,化作天火四散墜下,為江湖新秀的榮耀而燃燒。
然而不論那些花火多麼熾熱耀眼,也終究會被冰冷湖水和無邊黑夜所吞噬,而那才是窗邊之人靜靜觀賞的真正景象。
一想到那夜她就與這樣的人面對面落座同一張桌席前,甚至還推杯換盞、吃過他為她盛滿的飯菜湯水、接過他歸還的手帕,秦九葉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戰栗惡寒。
“這便是丁渺,這便是他不為人知的過去。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金錢、權勢、亦或者某個有價碼的東西。他想要的是一場規則的崩塌、秩序的淪喪、無止境的混亂。這是他難以對付的原因,也是你必須要了解的事實。”
那場對公子琰來說突如其來的對話,或許是塔奴丁渺在無數個日夜中苦苦求索過的問題。公子琰的回答無疑是殘忍的,而後丁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反複論證着這個殘忍的事實。
丁渺恨孫琰、恨狄墨、也恨甲十三。
或許到了後來,他的恨又遠不止于此。
在西祭塔底不見天日的日日夜夜,他想過的是自己有記憶以來經曆的種種苛待與折磨,每個人都能将腳踏于他的背脊之上,每個人都能從他身上剝奪走任何東西,每個人都能對他的不幸視而不見、保持沉默。而當一個人幾乎平等地憎惡每個人時,他反而會表現得比尋常人更加溫和平靜。人們會分不清他是心懷天下的佛祖,還是想要毀天滅地的魔鬼,直到他落下最後一顆棋子。
漫長的回憶似乎耗盡了講述者的力氣,公子琰又重重咳了起來,整個人像是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
秦九葉闆着臉看了一會,末了還是走上前,為他斟上一杯茶。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公子琰并沒有接過那杯茶,兀自喘息了片刻、直到咳嗽聲漸漸平息,才用那雙蒙着布巾的雙眼“望”向她。
“你不想對丁渺複仇嗎?”
手中茶盞一顫、茶水溢出點滴。對方短促的一句話猶如刺客的匕首直插心底,秦九葉一時間無法開口,但她的沉默已經給了對方答案。
公子琰草草擦去掌心咳出的血痕,伸手停在那盆炭火上,似是在感受那灼熱的溫度。
“其實約莫半個月前,我便已經不需要這些炭盆了。”對方說罷,伸出的指尖緩緩下移,就停在離那炭火不過寸餘的地方,“我隻是習慣用它來确認自己還能否感受到這些溫度。”
火星從炭盆中飛出,濺到那隻手上,手的主人卻渾然未覺,反而又将指尖靠近了些,繡着細紋的衣袖被緩緩拉起,露出一截青白瘦削的手腕,郁結的血脈隐隐從皮膚中透出來,猶如魔鬼的觸須,直到水泡從皮膚上鑽出。
眼前這個隻剩一口氣的暗莊之主,與其說是可敬,不如說是可怕。在同丁渺和天下第一莊較量對抗的這些年,他早已将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
一個不擇手段卻又苟延殘喘的怪物。
“即使目不能視、耳不能聞,你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炭火的熾熱,猶如最原始的愛恨情緒、不可掩藏。而從你踏入這裡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了你心底的仇恨之火。”
這世上當真有如此矛盾的人,集高潔與卑鄙于一身,用最敏感柔軟的語氣說着最殘酷冷血的事實。
事到如今,否認沒有意義,但秦九葉也并不打算妥協。
“我與丁渺如何,與你并無關系。與深陷泥沼之人同路,下場不過是同歸于盡罷了。”
“那你可有想好如何複仇?殺了他嗎?還是将他擒住關起來、日夜不停地折磨?”
手刃仇敵、千刀萬剮,這是在果然居為老秦守喪的那三天裡,秦九葉在心底反複幻想過最多遍的事。
她不懼怕承認心底的陰暗面,但今日聽過丁渺的過去後,她突然間便不能肯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那樣一個人當真會懼怕死亡嗎?她就算再殘忍、再無情,又如何能比得過那天下第一莊的所作所為呢?她當真要為了複仇成為一個比狄墨更惡毒的人嗎?
可老秦和老唐不能白白死去,她感覺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讓對方扒皮抽骨地還上這筆債呢?
“你要打敗他,而不僅僅是殺了他。”公子琰的聲音越發急促起來,咳嗽令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聲嘶力竭,“那是我沒能做到的事,眼下我将這把磨到出鋒的刀劍、打了九成盔甲全部給予你,隻要你能做到。”
“這院子裡想要複仇之人千千萬,你卻從中挑了最窩囊沒用的一個。”秦九葉笑了,聲音中透出幾分荒謬不解,“我手無縛雞之力,趕路趕得快些都會摔跟頭,我甚至算不得是個江湖中人。你究竟是想要我對付他,還是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
“你确實如此,但丁渺亦是如此。這世間最鋒利的東西不止刀劍,能取人性命的方式不止兵武,出英雄的地方也不止江湖。”
燃燒正旺的炭火已經漸漸轉為灰白色,要不了多久便會化為一盆灰燼。公子琰面上血色盡褪,青黑的唇一張一合地開啟着。
“所謂秘方雖猶如天火神泉,但沒有血肉之軀去傳承,也終有一天會衰落消弭、歸為塵土。它之所以能夠殘存至今,不過是因為人心之難測、人心之不滿足、人心之求而不得。就如同幽暗之火,隻要心中火種不滅,總有再起燎原之日。我們沒有時間了,你必須做出選擇。”
将死之人的執念猶如嗆人的煙霧填滿整個房間,許久,秦九葉将自己的視線從那通紅的炭盆上移開來,低聲開口問道。
“所以……那賣炭翁和他的小孫女如何了?”
許久,空氣中才傳來短促的兩個字。
“死了。”
公子琰慢慢轉向女子所在的位置,耳中細細分辨她一呼一吸之間的變化,随即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笑來。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之所以能夠走到今日,是因為你與丁渺本就有相似之處。那些絕境中脆弱渺小的期許是如此,心底的恨也是如此。”
“人與人之間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處。我同我村中養雞的大娘也有相似之處,但我卻永遠不可能是她,她也永遠不可能是我。”
秦九葉最後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樓。
雙腳已經踏入夜色,她突然聽到那公子琰的聲音隔空傳來,清晰低沉地仿佛是在她耳邊響起一樣。
“明天日落之前,來竹林東邊小徑。我期待你的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