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杜老狗重逢的第二天,秦九葉便想着将人接到身邊照看。但杜老狗本人并不願意離開那座學堂,盡管已經沒有了學生,他仍每日端坐那茅草屋裡,時而埋首書卷中,時而靜立在那棵樹下,倒是比從前在九臯城遊走街頭時瞧着要平靜許多。
秦九葉見狀也不再勉強,相比眼下藥廬裡的氛圍,那空落落的學堂反倒還清靜些。
與邱陵約定的七日眼瞧着便要到了,藥廬裡關于秘方的研解争執進入白熱化,苦苦求索而不得的苦悶在狹小空間内發酵膨脹,沒有硝煙的戰争從日升持續到日落,月光雨水中仍未停歇。
除了熊嬸,藥廬中的其他人都不敢接近後院,有時隻遠遠望上一眼,也覺得那裡的氛圍恐怖非常,似有黑龍盤踞、陰雲集結,雷電暴雨不知何時便會落下。
而眼下,那“雷公”與“電母”又在鬥法,餘下兩名護法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交戰線上,若無其事地做着手頭的事。
“你又動了我的方子?!”
滕狐的尖叫聲沖破藥廬屋瓦,藥釜後埋頭苦幹的女子早已有所準備,當下調整了一番耳朵裡的棉花,頭也不回地說道。
“你的方子吃了要死人的。以鹿鈴草開道,雖能遏制心脈衰竭,對肝腎二脈損耗卻極大,必須解決藥性相沖、毒入二脈的問題……”
“愚蠢!秘方深入骨血,一味以藥護心,便是助纣為虐。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尋到可以精準克制、起效迅速的毒引,以毒攻毒則自身之困不攻而解。”
“萬物自有偏性,調和五行才是上策。若能尋得一副合劑之祖、萬用妙方,以此做底護住病患心脈,便能給予足夠的時間清除體内秘方,那麼或許不用劇毒之物也可做到。”
“哪來的萬用妙方?我看你是昨日沒睡,眼下做起夢來了。這又是什麼?為何還有骨碎補?從哪個山溝裡挖出來的?簡直髒得要死……”
對方一雙手爪子在台子上抓來抓去,嘴上喋喋不休,簡直比淩晨的雞還要吵鬧,秦九葉忍無可忍、正要開口,冷不丁一道陰影從身後緩緩升起,姜辛兒已經火冒三丈地站起身來。
“那是老娘翻了三個山溝才挖回來的,你若敢将它丢出來,我便将你丢出這院子!”
藥廬裡終于獲得片刻甯靜,秦九葉幾乎能聽到自己心底回蕩的笑聲。
真是惡人當需惡人磨,蒼天饒過誰!
痛快歸痛快,為了避免對方惱羞成怒、背後下毒,她還是解釋道。
“那是枳丹方子中的一味藥。”
滕狐猛地回頭,神情有些扭曲地望向她。
“不可能!枳丹的方子早已失傳了。”
“枳丹是當年瞿氏所創,确實已經遺失,這是我這些年研究古籍琢磨出來的,雖說同古方中記載的應當還有些出入,但大體上八九不離十。尋常方子起效太慢,待到能發揮效用,病患早已被毒引蠶食,唯有枳丹的路子算是奇招狠手,方有一搏的可能。”說到此處,她又不客氣地補充道,“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你若不服,且提出些新想法來。”
新想法,更多、更好的新想法,源源不斷、卻總是走向失敗的新想法。
令人感到絕望的不是那個複雜困難的問題本身,而是一次又一次被驗證是錯誤的答案。
他們仿佛從荒原走進了城鎮,卻一頭紮進了死胡同裡,若不能及時抽身出來、縱觀全局,隻會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黑、越走越絕望。而有時候兜兜轉轉,答案其實就在眼皮子底下。
秦九葉轉身在冷水中洗了把臉,再次翻出左鹚當年留給滕狐的手記,反複查看其中關于各種毒物毒理的記載,其中多數都有旁征博引的論辯,唯獨在野馥子一物後的記載格外簡略。
她的手指停在那短短一行墨迹旁,徘徊許久後還是開口道。
“服用野馥子之人,先發于口鼻眼……”
她方才出聲,滕狐已當即接着說了下去。
“先發于口鼻眼、血脈末端以及裸露在外的肌體,而後五髒六腑皆被侵蝕,一旦毒發不可逆轉,非尋常毒物所能侵染。你以為我沒有仔細看過我師父留下的東西嗎?野馥子對患病之人并無任何效用,你便是念再多遍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
“可你難道不覺得這種描述很熟悉嗎?”秦九葉不理會對方言語中的情緒,仍不願放棄心底的那種直覺,“這東西的毒理與感染秘方之人發病的過程實在很相似。”
勸說無用,滕狐陰沉擡起眼,嗓子眼深處擠出幾聲冷笑來。
“不論是所謂的靈藥枳丹,還是奇毒野馥子,不過傳說而已。你若當了真,便是蠢人中的蠢人。”
秦九葉敏銳看向對方,聲音中也透出些許火氣來。
“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能不能坦坦蕩蕩說出來,非要這般陰陽怪氣地浪費時間嗎?”
滕狐沉默片刻,突然神情古怪地望過來。
“你先前都不知曉這東西的毒理,為何還要費盡心思去寶蜃樓收?”
九臯城裡的寶蜃樓老不過缽缽街的老店,擎羊集的傳統卻可上溯數百年。而野馥子的傳說隔一段時間便會在暗市中被人提起,就像神秘本身,從起先的頻繁談起,到最後的逐漸遺忘,拿起放下都沒什麼實質意義。
而這代代相傳的市井說法到了秦九葉這一代,已演變為那賣藥之人擡價用的故事。講故事的人說,那産野馥子的古怪地方名喚留人坳,山坳外寸草不生,山坳内卻遍布奇花異草,走獸蟲蟻都生得古怪,鳥都不會從那處深坑上飛過。曾有路人帶回一塊那裡的石頭,說那石頭也很是古怪,可令濁水變清、鮮果不腐。有人說那是點石成金的寶石,某方富甲知道了便要來收,可到地方後卻發現,那撿了石頭的人家全都身患怪病、沒過多久便紛紛死去了。這下子石頭成了不祥之兆,留人坳也成了不折不扣的不祥之地。後來改朝換代,如今早已無人知曉所謂的留人坳究竟在何處,需得死人托夢、仙人指路才能進入其中,而野馥子更是千金難求,久而久之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象征。
當然,這些不着邊際的話秦九葉是不能同滕狐說起的。
她就沒去過什麼留人坳,也從沒見過什麼怪石頭。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那野馥子是否真的存在,隻是……
“身為醫者,一切的懷疑必須要親自驗證才能有答案。這便是我當初勇闖寶蜃樓的原因,也是現下我要與你争執的原因。”
這些時日的相處,雙方都對彼此有了些深刻了解,滕狐知曉對方同自己一樣是個固執之人,兩方相持不下、若不能徹底說服對方,之後勢必還會再起争執。
滕狐收回目光,冷冷開口問道。
“你可知道我師父當初為何會去瓊壺島?”
秦九葉沒料到對方會突然提起往事,下意識擺了擺手。
“我并不想知道你師父究竟在瓊壺島上做過什麼喪心病狂之事,你若覺得心裡膈應,也不用勉強說與我聽。”
滕狐搓了搓手上藥粉,聲音漸漸低下來。
“師父之所以會去瓊壺島,是因為某個人。此人真實姓名已不得而知,傳聞乃是天成時期的雲遊方士、瞿家後人血脈,因醫術超凡而被賦予神話色彩,可惜早早仙逝。野史記載此人曾在如今的龍樞一帶走方布藥,師父便是追尋他的腳步去了九臯,最終卻隻尋到了他的墓穴。”
墓穴?所以在左鹚踏上瓊壺島之前,那島上已有别的醫者踏足?
她的師父還是太保守了,那左鹚為了追尋一個真相,不僅翻山越嶺,還要打洞下墓,怎能不算是另一種偏執瘋狂呢?
秦九葉沉思片刻,随即想起許秋遲先前對自己說過的一些細節。
那纨绔當初确實是摸着一處墓道進入的地下,而且還提到過那墓道的入口處立着一尊農神風陰的神像,現下想想,那尊神像倒是間接證實了墓主人的真實身份。
“左鹚之所以會向你提起野馥子,該不會就是因為那墓穴?可古來賢醫衆多,為何偏偏要追尋此人腳步?”
“因為關于此人最為離奇的傳說便是,他曾救治過被神明降臨之人。”
滕狐此話一出,整個藥廬都靜了下來。
秦九葉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沒有開口說起那擎羊集中的傳說。反正都是講故事,誰還能比誰更離奇呢?
“你不會是說,左鹚先前懷疑秘方與古時祭神儀式有關,所以便順着這思路尋到了那個人吧?”
滕狐顯然聽出她言語中的質疑,不禁轉頭狠狠瞪了她一眼。
“眼下你不過接觸此物數月,而我師父當時已深陷其中數載,步入何種癡狂境地都不為過。失去音訊前一年,他最後寄給我的信中提到了他在所謂‘窮極之境’的一些發現,其中便提到了一本醫書。”
“此書是在瓊壺島地下墓穴中一口石棺中發現的,石棺中除了這本醫書外再無其他陪葬品,那棺中也并無屍身,似乎隻是衣冠冢。衣冠四周僅散落着些女子敷面的胭脂水粉,随葬之物寥寥,墓中布局也極其潦草。他由此判斷那棺中之人或許并非那位天成方士本人,起先對那醫書中描繪的許多内容也都持懷疑态度,直到他開始研讀那本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