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一望無際的白色,從天的盡頭到地的盡頭。
少年仰頭望向頭頂的天空,冷風卷着雪花落進他的眼中。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顔色了,又好像已經在這中顔色中停留了很久。
身子動了動,積雪便在腳下吱嘎作響。
他好像走了很遠的路,雪很大,風很疾,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是冰冷的,手腳凍得麻木,臉是刺骨的疼。
他又站在了那扇又高又大、威嚴矗立的府門前,卻遲疑很久也沒有擡起手臂、叩響門環。
這裡不是他的家,但卻是他的終點。
好奇怪,他不是應該回到這裡的嗎?為何站在門前卻又遲疑了呢?明明每次完成任務後,他都是要回到這裡的。
盡管那扇門裡并沒有等他回去的人。
“李樵……”
他有些局促地轉身望去,白茫茫的大街上不見一個人影。
誰?是誰在說話?李樵又是誰?
許是認錯人了吧。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血水順着他的褲管滴滴答答落下,又在他腳畔結成冰、淡紅色的一片。
好冷啊,骨頭似乎都要和皮肉凍在一起了,就讓他進去避一陣吧。
他哈着氣、搓着手、跺着腳、努力将身體縮成一團,但寒冷還是一寸寸占據了他的全部。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門開了,黑漆漆的一條縫,雪花瞬間灌入其中,又轉瞬間被吞沒。
風雪更大了,似乎在催促着他快些走進那扇門裡躲一躲、暖一暖。
還等什麼呢?快些進去吧。
他這樣想着,腳尖在地上蹭出一小段距離。
“李樵……”
那聲音又在背後響起,這一回更近了些,似乎是個女子的聲音。
這人真是執着,明明認錯了人,卻還是不肯離去。
他望了望眼前開啟的大門,又低頭看向腳邊不斷堆起、越來越厚的雪,本已打算邁出的腳步就這麼停住了。
就看一眼吧,就一眼。
他這樣想着,終于慢慢轉動身體、回過頭去。
身後的街道已消失在漫天飛雪之中,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色中,有個人影撐着傘站在雪地裡,瘦瘦小小的樣子。
他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卻瞧得清她手中的傘和腳上的草鞋。
那把傘是破的,草鞋也是爛的。
究竟是誰?為什麼要跟着他?
那人仿佛聽得見他心底的聲音,随即開口道。
“我跟了你一路,我找了你很久。”
他後知後覺低下頭,這才看到雪地中那行血紅色的腳印。
一種從心底鑽出的恐懼瞬間爬滿了全身,他踉跄着後退半步,随即跪倒在地、用那雙凍僵的手試圖掩蓋地上的痕迹。
血從大地深處滲出,不論覆上多少白雪,也瞬間透出紅色來,刺目得令人膽戰心驚。
他倉皇四顧,卻見更多的腳印從四面八方的雪地上冒了出來,或深或淺、交錯疊加、帶着血痕的腳印,仿佛有看不見的鬼魂流着血、在他周圍徘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何會有這麼多腳印?他明明隻從這裡經過一次,他明明……
“你在這裡等了我很久,對嗎?”
風雪更大了,白色與紅色交織着、将他團團包圍,他有些遲緩地搖了搖頭,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他沒有什麼要等的人,也從來沒什麼人要等他。
“你隻是迷路了,我來帶你回家。”
回家?他哪裡有家。
迎面吹來的風雪像無數隻手将他往後推着,他踟蹰的腳步不由得後退半步,半邊身子隐入了那道敞開的大門之中。
撐傘的人被吹得搖搖晃晃,手中的破傘幾乎要被折斷。她就在這樣的風雪中,向他伸出了手。
“來我身邊,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白色風暴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視野都随之晃動起來,唯有那隻伸向他的手不曾搖動分毫。
誰能告訴他?這種痛苦何時才能結束?
是不是隻要進入身後那扇門,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再也不用忍受那種徹骨的寒冷、無窮無盡的痛苦,他終于可以休息了。
可為什麼,為什麼在聽到她說“回家”兩個字的時候,他的雙腳會義無反顧踏入風雪之中呢?
“李樵……”
隻要她喚他的名字,他就要去她身邊。
可是去到她身邊的每一步都那樣艱難、那樣漫長,刺骨的寒風、麻木的雙腳、精疲力竭的身體和視野裡無邊無際的白色,他就這樣孤身一人走入暴風雪,向着一個他從未看清過的方向,去到一個他從未抵達過的地方……
他跌倒在潔白卻冷酷的大雪中,凍僵的雙腳已不能帶動他的身體,他便匍匐着向前爬去,結了冰的睫毛凍住了視線,他便閉着眼在黑暗中前行。
他不知道這場暴雪何時才會停,不知道這寒冷痛苦何時才能結束,不知道屬于他的救贖何時才會降臨。
直到她擡起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指尖。
恰到好處的溫度經由她觸碰的那個點迅速闖入他的身體,猶如奔湧的江流、驅散凜冬的寒意,從他的手指、手臂湧入胸口和腦袋深處,再奔向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春天般喚醒了他的一切。
李樵睜開眼,陽光在他眼前跳躍。
無邊無際的白色終于褪去,缤紛的色彩轉瞬間湧入他的眼中。
窗外的天藍得有些發紫,枯黃的落葉從暗褐色的樹枝上無聲落下,爐裡暗紅色的炭火燒得正旺,爐邊新熱的柿子黃澄澄地軟成一團。
一切都沐浴在暖洋洋的金色中,陽光不再刺眼,而是變得前所未有的柔和,同記憶深處一模一樣。
那些奇怪而刺鼻的氣味也一并消失了,隻剩熟悉的薄荷香氣,由遠而近、羽毛般輕輕落在他臉上。
“這裡是哪裡……”
眼前光影晃動,他望見一雙黑亮的眼睛。
“這裡雖然不是果然居,不過我是果然居的主人,你可以喚我秦掌櫃。”
眼睛的主人說着說着便笑了,暖暖的光抱着她的輪廓,随着她鮮活的神情變幻着形狀、在每一根發絲間狡黠跳動着,一如他初見她時的樣子。
一切都仿佛隔了半生一樣遙遠。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的自己被困在那段不堪的過去,苦苦掙紮卻無法逃離,直到她握住了他的手,帶他走出了那片風雪。
潮水般的記憶湧來、瞬間将他吞沒,他像溺水之人在回憶的漩渦中身不由己地沉浮着,直到此刻才在現實墜落,整個人渾身一顫、掙紮着爬起身來,這才發現手一直被人握在手中。
“别怕,我抓着你呢。”
從日升到日落再到日升,她握着他的手從未松開。
“歡迎回來,李樵。”
窗外那棵老柿子樹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了下來。
一夜間,秋已走到了尾聲。
李樵試藥後不久便陷入了昏睡,沉睡了整整三日後才終于醒來,而醒來後的當天下午,邱陵的船便到了川流院。
陸子參跳下船飛奔向她,顫抖着問她一切是不是真的。秦九葉隻嚴謹表示,自己和滕狐分别确認過三次,結果都是好的。陸子參大喜,下一刻轉頭望向船上的邱陵,又轉瞬間陷入大悲之中。
邱陵與許秋遲自始至終都沒有下船進入川流院,似乎是遵循先前的約定,又似乎是有意劃清與這江湖之所的界限,秦九葉沒有探究,隻同兩人說了這些時日的進展,最後借老唐的案子提起了“失而複得”的杜老狗。
她問過杜老狗的意思,後者沒了教書的樂趣,并不想繼續留在川流院。而考慮到秘方與川流院之間的糾纏一時半刻無法結束,她也覺得将人交給邱陵等人照看比較穩妥。隻是公子琰同杜老狗的過往淵源,她本以為此舉勢必會遇阻撓,然而一切卻順利得很,直到她将杜老狗領到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