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已有六七年沒有落過雪了。
雪在這裡留不下來,落地的瞬間便與山川大地融為一體。從哪來便回哪去。
川流院從未如此安靜,所有消息連同風聲一并止歇了。
竹樓裡的公子靜悄悄地離開了,竹樓外的消息人們用沉默告别他們追随半生的人,讓他的名字淡忘于江湖之水,就像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他的故事連同這裡的一切都将成為永遠的秘密。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公子琰。
衆人徘徊渡口準備登船的時候,秦九葉又想起了老唐,不知對方若是還活着,又會怎樣戲說這隐秘又傳奇之人的一生。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應,下一刻湯越已撐傘來到她面前。
雨雪交加間,兩人仿佛又回到了聽風堂門前,相對而立片刻後便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湯越随即從身上摸出一本冊子來。
“當日在聽風堂,秦姑娘說起過想要唐先生早些年親筆的話本。這半冊或許算不得什麼,隻是這些年天下第一莊收繳焚燒了不少,留存下來的也算難得,這便贈予姑娘留作念想。”
邊角有些受潮的冊子,藍靛紙作封、小皮紙手抄,後補的封面上“官子遺書”四個字糊了三個,平平無奇的樣子。秦九葉将冊子貼身放好,鄭重回禮、随後又低聲道。
“湯先生是個有心人。隻是眼下我還有未盡之事,暫時顧不上院中諸多事宜……”
盡管已盡力安排交代,但畢竟她先前管過最大的地方不過果然居那兩間破爛瓦房,實在不知道如何接手一個新舊交替之時的江湖暗莊。
她的踟蹰憂慮還沒說出口,眼前的人已然知曉,當即開口道。
“公子選擇将川流院交到姑娘手中,并不是為了讓姑娘似坐堂郎中般守着這處院子。隻要姑娘時刻記得曾答應公子要完成的事,我們身處何處、能否重逢都不重要。天下川流相通不息,我們的心是始終連在一起的。”
隔衣按着冊子的手一緊,秦九葉不由得擡起頭來,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些川流院中人已盡數站在竹林邊緣靜靜望着她。
湯吳抱臂站在前方不遠處。他的眼睛還有些紅腫,與她目光相接後又飛快挪開視線。
“他們想來送你,我攔不住。”
秦九葉并不在意對方的回避,她現在已經能不費力地分辨出這對孿生兄弟了。
“滕狐的方子應當還能維持一段時間,我會盡快找到解決辦法,不會讓你們難做。院裡做事需要人手,隻是需得記得他們也是病人,而不是随取随用的柴秧。聽聞湯先生同他們打交道最多,還情多多留意費心。”
她交代完畢,湯吳還沒接話,人群中已有人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秦姑娘,他是阿吳。”
湯先生是湯先生,阿吳是阿吳。這院中人沒有明說的叫人習慣,秦九葉一早便察覺了。她沒有急着分辯,隻轉頭看向湯吳。
“你不是也姓湯嗎?稱一聲先生也沒什麼不對。”
湯吳愣住,半晌緩緩放下手臂,抿了抿嘴唇後悶聲道。
“我是負責抓人的,後院的事自然是我跑得最多。你若不放心,就自個回來看看。”
秦九葉點點頭,裝作看不到對方面上的别扭神色,随即看向一旁的熊嬸。
熊嬸方一見她望過來,眼睛便已紅了,上前一步哽咽道。
“可說好了,秦姑娘得空便回來看看,咱還有好多話沒聊呢,大家夥都盼着你再傳授些本領,将來就算沒有滕狐先生咱們也能自己做活了。對了,還有你和小卅的事……”
對方才起了個頭,秦九葉連忙從身上取出一早寫好的單子塞了過去,一把握住對方的手鄭重交待道。
“枳丹的方子極其複雜,其中許多味藥材雖不難尋到,但若想短時間内湊齊也不是易事。尤其是這郁州一帶特有的藥草,需得季節合适時進山采下,若非正好來到此處,倒是想也不敢想的。”
熊嬸抹了抹眼睛,一目十行地看完那單子上所列藥材,當下中氣十足地說道。
“姑娘放心,熊嬸我在藥廬做工四五年了,這一片的山頭有幾根參、參上有幾根須我都一清二楚,隻需配夠人手,保準在幾天之内将你的船裝滿了。姑娘何時需要?我們藥廬的男女老少就等姑娘一聲令下了。”
離别的愁緒被對方三言兩語消解不少。想到她在郁州多了一院子人等她回去,一種拖家帶口的煩惱油然而生。秦九葉有些哭笑不得,轉頭看向湯越,最後交待道。
“我與督護都說好了,談大人也會從中相助。孟珂情況特殊,我先将人帶走了。院中婦人與情況不好的病人還是盡快撤離到附近鎮上,餘下的分三批撤走,湯先生殿後,如有任何困難随時讓人傳書于我,我一時半刻應當不會離開郁州……”
“秦姑娘是否将我們當做了手無寸鐵、胸無膽識的老弱病殘?”湯越溫聲打斷了她的念叨,恭敬行禮道,“公子将川流院交到姑娘手中,不是為了讓姑娘照顧我們,而是要我們成為姑娘手中的刀劍。”
秦九葉望了望對方微彎的背脊,隻擡手将人扶起,随後望向竹林前的衆人。
“他的心意我明白,諸位的本事我也不敢小觑。我隻是希望事成之後,大家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她不是公子琰,也不會成為下一個公子琰。
那些立在竹海前的人不知是否讀懂了她心中所想,下一刻齊聲道。
“前路艱險,還請姑娘萬萬保重。”
他們沒有再行大禮,隻像送别友人一樣朝她輕輕點了點頭。秦九葉最後揮了揮手,下一刻邱陵的聲音适時在背後響起。
“走吧,時辰到了。”
邱陵日後必定還要與川流院有所走動,秦九葉本想趁此機會讓兩方當面溝通一番,可随即想起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輩仇,當下還是少說兩句,跟着對方向着登船的方向匆匆而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就在她轉身離去後,先前那種如芒刺背的怪異感又突然出現。可待她轉身望去時,那種感覺又消失了。
搖晃竹影間,低語聲被風吹竹葉的聲響蓋過,隻有身處其中之人才能分辨。
“那便是斷玉君嗎?先前來院中沒能好好看一看,今日一瞧,倒确實有幾分風采。”
“邱家也算将門之後,這斷玉君也在軍中曆練多年,為何他身上沒有那些行伍出身之人的粗俗傲慢?”
“你這見色忘義之人!怎地才見上一面,整個人都跟着歪了過去?”
竹林中短暫安靜下來。
有關那黑月軍首領之子、昆墟斷玉君的種種,從隔着山一重、水一重的臆想悄然走近了現實,有什麼在無聲中有了變化。
“船頭那個又是誰?不會是……”
确實是邱家二少爺。
隻不過短短數日,他整個人都清減不少,腰帶也松了、衣裳也寬了,先前還有幾分姿色的小臉如今有些蠟黃,整個人走起路來有些晃蕩,方站上船頭、轉頭望見姜辛兒的身影又縮了回去,一副見不得光的樣子。
“我收回方才的話。這邱家人到底還是不太行,日後打交道還是警醒着些吧。”
竹林中又是一陣沙沙作響,風将竹葉吹出一片有些古怪的形狀,随後又恢複如初。
或許再過幾日,江湖中又要有關于那斷玉君和他不成器的阿弟的新消息流傳出來了。
秦九葉掏了掏耳朵,沒有了那竹林裡日夜不停的風聲,她一時間還有些不适應,索性站在船頭聽浪。
一陣陰風在身後刮過,夾雜着熟悉的冷嘲熱諷。
“公子琰也是瞎了眼,才會将川流院交到你手中。”
秦九葉沒回頭,隻輕咳一聲、如實說道。
“他确實瞎了眼,不過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了。”
冷風吹過,滕狐那張圓臉又往貉裘裡縮了縮,越發顯得沒有脖子。
兩人并肩立在船頭,沒有多少生死搭檔的和諧默契,反倒有種黑市買手接頭的猥瑣陰森。
“現在可以說了嗎?你那蟲籠中的秘密。”秦九葉突然開口,顯然已将那個問題醞釀已久,“就算你不願承認,川流院現在名義上也在我手中。公子琰知道的事,我也要知道。”
身旁的人桀桀笑起來,似乎早就在等她開口問這個問題。
“我怕你知道了會吓得睡不着覺。”
秦九葉打了個哈欠,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身邊的人。
“你若不說,我便回去洗洗睡了……”
“公子琰可有向你提起過他為何要将川流院建在此處?”
秦九葉頓了頓,目光望向遠處。
暮色沉沉,天邊亮光就要消失,竹海邊緣在昏黃的光線下變得模糊,隐約像是一張毛茸茸的氈毯,在風中滾出一道道波浪。
“這裡有居巢禁地做掩護,江湖中人不會想到來此探究,那位談大人對他和川流院中之人又多有關照。再者說來,那些居巢後人在此也能緩解思鄉之情。”
“這些不過隻是一望可見的原因。他之所以要守在這裡,歸根結底是因為這片竹海。”滕狐終于轉過頭來,有些陰沉的聲音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響起,“我在蟲籠裡裝的東西是海雲竹開花後留下的花粉。”
秦九葉愣住了,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海雲竹?那不是……”
海雲竹曾是居巢的“蜜色雲”,如今卻化作漫山遍野的焦土。
當初翻越居巢深山時,秦九葉便曾有過疑惑,竹子根深連接、生命力頑強,可為何那片山上的海雲竹時隔多年還未煥發生機,仍是死氣沉沉的一片呢?現下她終于明白了。因為那些竹子當年曾在一夜之間抽穗開花,而開過花後的竹子很快便會成片死去。
“所以……這才是當年黑月焚山的真正原因嗎?”
她喃喃出聲,滕狐見她面上神情,知曉她已猜到一些,将她不敢說出口的事實落字成音。
“就算是再可怕的惡疾瘟疫,從染疾到發病也是需要一定的時間的。疫病擴散時,每個人染病時間的不同、染病時身體情況的不同,導緻發病所需的時間也不同、表現出的病情也有輕重緩急。但當時的居巢古城隻在七天之内便淪為了一座地獄之城,我師父便笃定其中必有隐情,最終發現了這個秘密。”
這才是黑月不惜一切代價放火燒山的不得已,這才是邱偃身為一代名将最終落得身敗名裂的背後苦衷,這才是居巢悲劇無法挽回的真正原因。
她之前一直以為誘使李樵發病的罪魁禍首,是滕狐調配的某種藥粉,怎麼也不想不到竟會是一種在天地間本就存在的東西。
秘方消失于世間多年,而竹子開花數十載也不常有,可一旦發生便是成片,如果附近有大批的潛在病患,那居巢的悲劇勢必會重演。
破解秘方後的最後一絲喜悅也在這一刻被消解,秦九葉扶着闌幹的手心冒出一層冷汗。
“公子琰既然知曉這些,為何沒有告知于我?他是瘋了不成?以為有了解藥便可掌控全局?需知就算是尋常瘟疫也架不住來勢洶洶,如果沒有做足準備,到時候……”
“你當他這些年都在暗中忙些什麼?川流院遍布天下,他花了很多時間暗中走訪各地産竹且有人煙的地方,并派人前去觀察搜集竹林情況,在附近埋下火油,若哪日天有不測風雲,便将一切化作火海、不留後患。能在關鍵時刻毫不猶豫做出這個決定的人隻可能是我,而不可能是你。而我雖然告訴你了這件事,卻也不會告訴你那些火油埋藏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