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後,公子琰也仍不能全然信任于她。即使口口聲聲說要将川流院交到她手中、将那些跟随他多年的故人托付于她,但在有關秘方的事上,他仍表現得超乎尋常的冷酷與謹慎。
從不全心相信一人,這是他的教訓與經驗,也是為上位者的萬全之法。
許是與那公子琰并無太深的交情,秦九葉聽罷心中并未因此産生太多波動。
“那你呢?當初為何要将這件事告知于他?”
“自然是作為合作的交換條件,不然你以為如何呢?”
對方答得飛快,秦九葉也當即反問。
“但你現下也将這件事告訴了我,又想換得什麼呢?”
“秘方之症已解,知曉這些有何用處?你不是自诩生意人,怎會這點利弊都看不明白?”滕狐斜着眼睛看她,眼神冰冷而無情,“我師父一度認為,那海雲竹同秘方有着某種深刻聯系,花費了許多時間精力研究,最後卻一無所獲。除了能夠催發染病之人的病情,這東西再無其他用處。”
對方說罷,像是對這場談話已感到厭煩,縮着脖子拂袖而去。
秦九葉望着對方的背影許久,再轉頭望向遠方時,竹海的最後一絲輪廓也消失在暮色之中。
對公子琰來說,滕狐的天資和左鹚弟子的身份已經足夠,完全不會再開口提出所謂的交換。而誠如滕狐自己所言,海雲竹是左鹚走過的彎路,他有何必要為了那些他并不在意之人的死活,當着公子琰的面說起這些往事呢?
或者,有些事并不如當事人嘴上說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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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後的雨水仍未停歇,半個龍樞已泡在水中。
相比于周圍小城的苦不堪言,眼下的九臯可算得上是方圓百裡之内唯一的安甯鄉、避風港。
得益于那位鎮水都尉多年前治水的功勞,附近河堤還算堅固,幾處重要河道每年都有人定時清理,重新修繕過的城中排水工程頂住了連月的雨水和上漲的河湖,城外雖已鬧翻了天,城裡人還是不緊不慢地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隻是這平靜中又有些說不出的躁動。譬如那好容易回落的米價又被暗暗擡了上來,城中賣酒的商鋪也跟着湊熱鬧,說是天子大祭用的便是九臯産的酒,再有就是那打更的差事換了一撥又一撥人,最終落到了新來的陶三手裡。
近來形勢不好,許多避禍逃難的外鄉人都湧到了城中,各種差事供不應求,連帶着陶三這樣的衙差也受了影響。他先前好說歹說調去城外尋了個栽竹子的活計,除了月俸外還能按日領些工錢,誰知那姓宋的河堤使是個死心眼的,一把年紀了還親自監工,每日将他累得要死要活,結果沒幹幾日便又被送了回來,說是今年雨水太大,竹子隻怕是栽不活了,要等到明年開春再招人手。
那洹河邊上的金絲雨竹成片成片的,那樊大人偷偷摸摸薅了這些年都沒薅秃,少幾棵同掉了幾根頭發有何區别?那樣斤斤計較不知做戲給誰看呢。
心裡罵歸罵,日子還是要過的。
冬天馬上就要到了,那竹子活沒活他是不知道,他隻知道再這麼下去,自家那幾口子可是要餓死了。
咬了咬牙,他最終還是接了這打更的差事。
也不怪大家都不想接這差事,畢竟城南桑麻街那血淋淋的案子不過數月前的事,若非管事的親口答應他每月可以多領二兩銀子,他是說什麼也不會接這活計的。
陶三緊了緊衣領、醒了醒精神頭,經過那蓮花碼頭、終于踏上最後一條街。
那位當了督護的邱家長子雷霆手段,來了沒多久便将案子破了,何況這是城北,同城南那藏污納垢的地方可不是一回事,他隻是例行巡視,又能遇到什麼事呢?巡完這郡守府旁的一條街,他今夜的差事便算了結了,美美領了銀錢便可回家歇上一整日。
說到那位樊大人,當真是個能折騰的主,許是為了慶祝那位攪局的督護終于離城,這陣子一入夜便在府中折騰個不停,對方瞧着也是年愈五十之人了,竟還能夜夜笙歌、精力充沛,而他眼下隻想早些收工回家睡覺。
今夜的郡守府衙比他想象中安靜,那高高的院牆内并未傳來任何絲竹聲,四周靜得隻能聽到他自己的腳步聲。
一陣冷風吹過,打更人脖子後的汗毛莫名豎起,前陣子在茶館裡聽來的閑篇就這麼在腦袋裡回響了起來。
自從蘇凜被下了大牢,這城中關于蘇家的傳聞便沒斷過,一些陳年舊事都被翻了出來,都說那蘇家早年靠人命發家、缺了大德,所以這才遭了報應,那蘇家老太就是中了邪才大開殺戒的。不止如此,那蘇家長女已瘋,唯一的兒子聽說也大病一場,整個家族都沾上了瘟命厄運。
但這都不是最可怕的。聽聞那蘇家老太出殡是在子夜進行的,時辰選得兇極,由那蘇二小姐蘇沐禾親自操辦,整個過程搞得神神秘秘,下葬地點成謎,就連棺材闆都是釘死的,就是怕那蘇家老太還魂、回來報複。而蘇家老太是在牢中咽的氣,是哪處地牢呢?這城中就隻有一處的地牢最出名,那便是樊大人那郡守府衙中的地牢。都說人若是橫死,魂魄便會化作厲鬼徘徊在原地,向路過的倒黴蛋索命……
前方有什麼東西在黑漆漆的街角一閃而過,打更人大叫一聲、捂着心口倒退幾步,後背結結實實貼在了牆上。
人是被鬼吓死的嗎?人是被自己吓死的。
打更人心下哀号不已。都怪那聽風堂關了門,他為了貪那便宜茶水才去了對街新開的茶館,結果就聽到了那些烏七八糟的事,眼下想從腦袋裡倒都倒不出來。
那些打更幾十年的老家夥見得多、聽得也多,什麼怪力亂神之說也不過耳旁風一般,坊間一半的鬼故事八成都是這些人口中流出來的。而他隻是個當差不滿十天的新人,這方面的磨煉顯然是不夠的。
心中默念那二兩銀錢,打更人深呼吸數次,索性靠在郡守府衙的牆根、一點點往前挪着,走着走着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鼻間飄過一股若有似無的奇怪氣味,有些像市集裡魚攤肉鋪前的那種味道。
鬼使神差般、他擡頭向身後牆頭望去,隻見八尺來高的郡守府院牆上竟趴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
嗓子眼被恐懼徹底堵死,打更人腿一軟、跌坐在牆角,下一刻有什麼東西啪嗒一聲落下,在腳邊閃着光亮,他定睛一瞧,卻是根珠钗。
他拾起那珠钗擡頭望去,這才看清那披頭散發的是個舞姬裝扮的女子,隻是因為發髻散亂、面色蒼白,這才有些吓人。
對方是人不是鬼,這可是今日最大的好消息了。
那女子失魂的雙眼也像是一瞬間燃起了希望,隻是那張花了口脂的嘴方才張了張,還沒來得及吐出半個字,整個人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拽走一般、一眨眼便從那牆頭消失了。
打更人僵在原地,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聽一陣模模糊糊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從自己背後那堵牆後傳出,莫名讓他想起小時候村裡那隻黃狗啃骨頭的聲音,他目光緩緩下移,正看到一灘暗紅色的液體順着牆角的狗洞漫了出來,将将沾濕了他一點鞋底子。
片刻後,一隻帶血的手從那洞裡探出來,四處探了兩下、摸走了他腳畔的那隻珠钗。
意志已經不能令他屏住呼吸,他用手捂住了嘴巴,驚恐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虛無的夜色。
終于,那隔着牆壁的呼吸聲漸漸遠去,他的腦袋也變得一片空白。
這九臯城裡的風水果真是不适合打更人生存的。
陶三哆哆嗦嗦爬起身來、奪路而逃,晃動顫抖的影子在青石闆上颠簸不定,撒下膽碎一地的聲音。
一片昏暗中,秦九葉猛地睜開眼。
窗外天色還黑漆漆的一片,行船時的水聲隐隐傳來,将她拉回現實。
不知道是白日裡聽到的那關于竹花的秘密太過可怕,還是那滕狐的嘴确實沾了什麼詛咒,秦九葉當晚便做了噩夢。
夢裡她回到了九臯城,可整座城都變了模樣。堅不可摧的城牆千瘡百孔,清澈流淌的河水變得漆黑渾濁,河兩岸的金絲雨竹開了花,亮晶晶的花粉飄入城中,人人都化作嗜血失智的怪物,缽缽街血流成河,四條子巷裡黑煙滾滾,了無橋上的老桑樹歪着脖子栽入水中,四處是尖叫奔逃的身影,她渾渾噩噩随着擁擠嘈雜的人群奔向城門外,卻發現城外已是一片汪洋,丁翁村連個影子都瞧不見了,巨大猙獰的懾比屍從水面中一躍而起,一口吞掉了企圖坐船逃走的人們。
她孤身在這片地獄之景中焦急尋找着金寶還有丁翁村的所有人,夢裡的一切無聲又嘈雜,她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有得到過任何回應。
離天亮還有些時辰,秦九葉卻再也睡不着,一邊望着窗外不斷變幻的江景,一邊在心底咒罵滕狐,索性又開始挑燈苦戰,待卯初剛過便揣着滿腹心思去尋邱陵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邱陵似乎并沒在這艘船上。
她站在船尾向着遠處張望,這才發現船身後的晨霧中,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巨大的黑影,細瞧竟是數艘大船。
離開渂江最狹窄處後,水面漸漸變得寬闊,那些大船目測便有三四層樓之高,船上絲毫不見燈火,許是有些特殊手段使得半點燈火也無法透出,破浪前行時的水聲都與尋常船隻不同,好似一隻隻尾随而來的巨獸,僅是匆匆一瞥已令人望而生畏。
那些船是什麼時候開始與他們同路的?那談大人沒有提起,是否一早就知道些什麼、卻沒有同他們說起?民間不會有如此規模的船隻,更不可能在洪澇泛濫的關頭結隊出現在這裡……
“阿姊在看什麼?”
李樵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秦九葉聞聲轉過頭去,整理一番心緒後開口道。
“沒什麼,隻是發現談大人出門的陣仗比想象中大些。”她下意識不想對方探究太多,話音一轉連忙問道,“你可有看到陸參将他們?我昨夜想到些事想與督護他們說說,卻不知道他去了何處……”
李樵的神色在淩晨青藍色的光線中看起來有些沉默。他不喜歡她心事重重的樣子,頓了頓才避重就輕地說道。
“前面就到興壽鎮了,陸參将說休整一晚後就換船送我們回九臯。”
“回九臯?”
秦九葉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許是過去這些天經曆的事實在太多,她沉浸其中,一時間無法抽身出來。但轉念想了想,居巢的秘密似乎已不可再探,川流院的事也告一段落,昨夜那個不祥的夢魇何嘗不是因為思家情切?或許确實到了該啟程返家的時候了。
興壽鎮是鴨觜澱附近最大的鎮子,也是那位談大人的地盤。
因為水患的緣故,往日頻繁出入碼頭的過路船隻少了許多,晨起的碼頭冷冷清清,鎮子上幾乎看不見多少趕路的外鄉人。但那條正對碼頭的市集街市仍然冒着炊煙,家家戶戶都照常做着生意,同以往似乎沒什麼不同。
對于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家是不可能被抛在身後的,與其死在流亡的路上,不如好好守在家裡過完最後的日子。公子琰選擇這裡成為川流院中人落腳地之一,不知是否也有類似的考量。
回九臯的船要明日才能整裝完畢,在此之前,秦九葉等人便跟随談獨策在興壽鎮落腳休整。鎮子不大,天氣晴朗時一眼便可望到盡頭,踏過碼頭石牌坊的一刻,秦九葉下意識回過頭去。
“督護他們不下船嗎?”
不止是邱陵,許秋遲也不見了蹤影。
止步石牌坊前的陸子參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随即簡略道。
“督護有事要與金石司的人相商。”
金石司?那不是……
秦九葉正有些愣怔,這才轉身回望霧氣未散的江面。
晨起望見的大船不知何時早已圍聚在這小鎮碼頭外,這些龐然大物借着崎岖山勢藏在暗影之中,一望之下竟難察覺,可一旦窺見便令人難以忽視。
下一瞬,一道白色身影自其中一艘大船上一躍而起,無聲穿過江面霧氣、落在了臨近的另一艘船上。那人似乎留意到了什麼,在船頭站定的一刻轉頭望了過來。
看清對方面容的瞬間,秦九葉終于徹底回過神來,那奉命前來與邱陵彙合的金石司領頭人,正是當日在瓊壺島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昆墟呈羽。
對方顯然也認出了她,沖她玩笑般眨了眨眼,自船頭上躍下的一刻又變回了如鬼影般迅捷猛惡的安谏使。與此同時,船舷另一側走出一人身影,官帽束發、月甲加身,面上神情莫測、俱隐藏在陰影中。他似乎又變回了初遇時的那個年輕督護,她望去的瞬間,隻感覺到對方移開的目光。
金石司的人如黑色潮水湧上甲闆,寂靜無聲地将他的身影吞沒。
秦九葉終于徹底明白了今早邱陵與陸子參去了何處。
陸子參有些抱歉地望過來,秦九葉趕在他開口前先一步說道。
“談大人相約我等在鎮上一叙,我跟着談大人他們先行一步。”
她說罷,不等陸子參有所回應,便點了點頭走向不遠處的談獨策。李樵和姜辛兒見狀,也默默跟上前。
晨起的光将整座碼頭分作陰陽兩片,劃出江湖與朝堂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而身處其間的兩方像是注定漸行漸遠的兩條線,短暫交彙過後便要各自回到原本的世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