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一屁股坐回冷硬山石間,像一團發過了頭的老面團,塌縮回了最開始的模樣,隻不過這一回,他的目光空洞了許多,開口時聲音中有種悲涼。
“我可憐的徒兒,真是命苦啊。是為師對你不住,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一門心思教你劍法,讓你那不着調的師弟帶你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他說完這一句,鼻間已有哭腔,八九十歲的人,竟同個孩子一樣,說哭便要哭了。
懸崖邊的頑石從一塊變作兩塊,晨曦的光終于在天邊亮起,将那兩道影子拉長、再拉長,也将清冷孤寂的味道綿延下去。
百步開外、怪石松下,闆凳來寬、一丈來長的石頭尖上擠着三個人,他們不約而同望着遠處山崖上那兩個身影,心中卻各有各的想法。
“這般躲着我,定是在同師父告狀、說我壞話。”
呈羽半眯着眼,随手撥弄着肩頭露出的弓弦,語氣聽不出是否在抱怨。
她身側站着個玉面青年,負手閉目立在風中,正是昆墟大弟子翁小海。
“三郎從不背後诋毀他人。你若不信,離近些聽聽便知。”
蹲坐在一旁的第三人聞言當即笑了。他生得有些濃眉大眼,又做牧童裝扮,笑起來左臉頰有個很深的窩。
“師姐隻是氣惱師兄不同她一條心,不過我倒是覺得眼下這事同師姐沒什麼關系。”九方青青說到此處,意味深長地搖頭歎息道,“劍習得好有何用?官做得好又有何用?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相知相守,身為昆墟中人,他實在太失敗了。”
他此言一出,身旁兩人不約而同望了過來。
“願聞其詳。”
“近前來。”九方青青勾了勾手指,聲音越壓越低,“先前不是正好路過川流院嗎?這便聽了些趣事……”
風有些大,懸崖之上的一對師徒聽不見那風中私語,亦或者心緒不在此處,聽也聽不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悲戚情緒随着眼淚流失緩和些許,袁知一舉着帕子擤了擤鼻涕,終于悶聲開口道。
“你可知曉,為何你的劍珌上雕着的不是旁的、而是一隻蜻蛉?”
邱陵面色仍有些沉默。他不明白師父為何悲泣,但卻感受到了其中情緒,聞言頓了頓後才謹慎開口道。
“師姐曾說,蜻蛉即是輕靈。師父是希望我将劍走輕靈的昆墟劍法發揚光大,所以将它刻在我的劍珌上,時時刻刻提醒我。”
“你師這幾年同書院那幫人走得太近,胡說八道的本事長進太快,連你也給帶進溝裡去了。”袁知一顯然并不滿意這個答案,又轉頭望向他,“你師姐是你師姐,你自己是如何做想的?”
邱陵頓了頓,如實說道。
“蜻蛉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山野溪流旁常能見到。弟子以為,師父是要我時刻警醒精進,不要妄大自滿……”
“在你眼中,為師便是那樣一個刻闆無趣、時時說教之徒嗎?”
袁知一忿忿不滿地攤開雙手,那不知所措的弟子隻得再次垂下頭去。
“弟子愚鈍,還請師父明示。”
天邊漸漸亮起來,袁知一綿長的吐納在風中溢出一縷細煙。
“我為此劍刻下蜻蛉,又将它賜予你,是希望你有一日能真正脫下月甲,過上另一種輕靈自在的人生。當初在那劍珌上印下紅障并非對你設下戒律,而是對你的一種考察,看你是否有破除規則、斬斷過去的勇氣。可惜過往這些年,你被束縛在原有人生中太久,連抹去這小小一個紅點的勇氣都沒有。”
另一種人生嗎?
可是師父……或許他生來便不配享有那樣的人生。
“弟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沒有人強迫我這樣選擇,我也并不後悔這樣選擇。”
“并不是苦修就一定能增進功力,并不是受難就一定能洗清罪孽,并不是獨行就一定能活得自由自在。為師年輕的時候也曾想要探尋窮極之境,到頭來才發現不論是逐鹿問鼎、還是放手而去從無高下優劣之分。戴玄履黃不易,能随心而活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為師希望你終有一日可以擁有屬于你自己的人生,不管那樣的人生是否同你預期中一樣。”
冷風吹起崖間枯草毛茸茸的種子,蘆花般飛向漸漸亮起的遠方。
蜻蛉之所以能縱風而起、靈動自在,是因為它本就輕如鴻毛。
細小脆弱、卻能遊走劍鋒之上。
正如她其人。
這才是過去無數個不經意的瞬間裡,他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的真正原因。
原來她身上有的東西就是他一直以來尋求的解脫之法。就算如今她對自己已無男女之情,但在她帶着善意闖入他世界的那些時日裡,她已在不知不覺間抹去了壓制他十餘載的沉重宿命。
遠處的天已徹底大亮,絕壁下一蓬亂草中,有個身影正不斷跺着腳、搓着手,聽到動靜才轉過頭來,竟是陸子參。
冷風吹得他直流鼻涕,他将自己那魁梧的身體縮在亂草碎石後,見到自家督護獨自歸來、這才連忙迎上前去。
“督護一切可好?”
邱陵的面色像是覆蓋了一層薄霜,某種難以抉擇的矛盾自内而外透出來,使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候看起來都要沉重。但他的頭腦仍然清醒,望見陸子參的一刻心中已然猜到一二,當即不答反問道。
“可是許秋遲那邊又出了什麼事?”
盡管知曉這件事瞞不了太久,但陸子參顯然也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這樣快,那張臉肉眼可見地漲紅了。
“二、二少爺私下尋了船,天沒亮便離開了,臨走前托我将這個交給您。”陸子參有些磕巴地說着,随即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遞了過去,“川流院中有出入天下第一莊後山密道的地圖,應當是那公子琰任山莊影使時、為緝拿出逃者繪下的,之後又為川流院中人所用。這是二少爺托辛兒姑娘取得的,也不知真假,但憑督護定奪。”
他和呈羽昨夜才起争執,袁知一淩晨才與他交心勸說,這東西便不早不晚地出現在了他面前,他這位好兄弟的心緒當真細膩得可怕。
邱陵接過地圖,并未立即查看、而是擡頭望向陸子參。
“為何要等到現在?”
“二少爺反複叮囑,一定要等督護離開金石司的人獨處時再把東西轉交給您。他還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他還說,督護瞻前顧後太久,已錯失太多機會。”
袁知一最了解昆墟斷玉君,而隻有斷玉君自己知曉,邱家二少爺最了解他的兄長。
這世間最了解他的兩個人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對他傳遞了同樣的信息。
四周有一瞬間的安靜,片刻後,邱陵的聲音再次響起,疲憊中多了些威嚴。
“你究竟是誰帳中參将?又效忠于誰?何時聽他調遣、替他傳話了?”
“督護息怒!子參願領一切責罰,隻是、隻是……”陸子參聞言當即俯身請罪,聲音因急切而有幾分顫抖,“欸,屬下沒念過什麼書、大道理說不明白,但二少爺所說,屬下也看在眼中。督護總揣着心事,覺得旁人誰也不能為您分擔,您總一人扛着,這可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若我說,就算是我自己也不知曉接下來要走的路通往何方,你也願意跟随嗎?”邱陵的聲音從風中傳來,蕭索中又有決絕,“即使我不再身着這身月甲、不再佩着平南将軍府的水蒼玉、甚至不能以督護自稱,你也願意嗎?”
北風自兩人間穿過,将陸子參那幾日沒來得及梳理的胡須吹得更加淩亂。
但他的眼神是那樣堅定,當中望不見絲毫搖擺和退縮。
“屬下二十三歲追随督護,至今已有六個年頭。驷驖營鄙夷我出身,笑我是隻知養馬的莽夫,是督護一手将我帶出、帶我查案,贈我隕鐵鍛刀、以信重相托付,陸子參無以為報,今生不論督護去到何方、是何身份、又是否還能出入殿前沙場,陸子參都願一生追随,不論生死!”
“好。”邱陵擡手扣住身上鎖扣,甲衣瞬間落下,“那便先同我一起去個地方吧,希望他們還沒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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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重重打了個噴嚏,不由自主往身後望了望。
走過的路已轉瞬間被荒草林影淹沒,前路亦是茫茫不見盡頭。遮天蔽日的古樹完全占據了整條山脈,同居巢一望便知兇險的深山不同,夷春連雲疊嶂、岫幽谷秀,古來曾是文人最喜登高踏足的好地方。
隻是如今這好地方被那天下第一莊占了去,莫說尋常趕路人,就是江湖俠隐也絕不會借道此處。久而久之,這裡的林木瘋長,盤結交錯的樹根遍布整片山谷,越往深處走越沒有落腳之地,一衆人權衡一番後決定下馬前行。
山中入夜便有虎狼出沒,馬不可拴死,隻能暫且做上些标記。然而秦九葉十分懷疑那些标記是否真的有用,而他們是否還能原路找回。而想到當初傷痕累累的李樵與李青刀,就是在這樣的山林中穿行數日、逃出山莊魔爪,她的心中又有另一番滋味。
太陽已經升起,但在林中行走仍覺四周昏暗。山腹就在眼前,秦九葉擡頭望去,卻恍然間看到了一處亮光,像蒼白的月亮墜入了這漆黑的山林中。
但眼下是白日,天上并沒有月亮。
衆人尋着那光亮又行了數十步,終于看清了那輪“月亮”。
那是一盞高高懸挂在參天巨樹上的燈籠,燈籠的樣式很是特别,層層疊疊、繁複精巧,猶如一朵散發幽光的蓮花在晦暗叢林中安靜盛開。
若隻是匆匆一瞥,不知情的過路者隻怕會以為,這是那位心懷江湖、仁義天下的莊主,為誤入此處之人特意留下的指路明燈。可若走近些再擡頭望去,每一個看清那燈籠的人都會為之汗毛倒聳、冷汗涔涔。
山林間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了下來,視線定在那隻巨大的白色燈籠上。
經年風吹雨打剝去了它表面的那層裱紙、露出其下的骨架來,細瞧卻不見一根竹篾,取而代之的是根根人骨,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黃白或淺灰,密密麻麻拼接捆紮在一起。燈身隻取人尺桡兩骨,細長流蘇則用人指骨串成,風吹過的時候,骨與骨碰撞發出細碎聲響,宛若怨鬼低語。
自那兩個叛逃者離開之日起,這盞骨燈便長明于這後山之中,而燈中的骨頭無一不來自那之後新的叛逆者。他們或是勇闖此地的武林豪傑、或是試圖逃走的無名之輩,或懷揣仇恨、或尋求希望,最終銷聲匿迹在這吃人無聲的山谷深處,連全屍遺骸都不見,最終隻化作這無數根蒼白人骨中的一員,淪為天下第一莊莊主警示世人的伥鬼。
山間并無明燈,隻有天下第一莊莊主狄墨給擅闖後山之人最後的警告。警告他們,那山莊主人早已洞察一切,他的眼睛時刻在黑暗處注視着他們,他的暗影随時會降臨。
決心勇闖敵巢不假,可真到了踏入鬼門關前的一刻,是人都還會為之戰栗。
尤其是那曾經身處其中、險些淪為萬千冤魂之一的人。
少年一動未動,面上神情隐在樹影之中,隻有額角點點冷汗出賣了他的些許心緒。
他迫切希望有人打破這種沉默,哪怕隻是一聲歎息或是咳嗽也好。
冥冥中仿佛有什麼感應到了他的心聲,空氣中傳來一點細微聲響,由遠而近、竟是蟲兒拍打翅膀的聲音。
那是一隻已經褪去青綠色的小蟲,褐黃色的身體預示着屬于它的死亡即将來臨,但它仍不緊不慢地揮動着翅膀,拖着那具不太靈光的身體,就這麼飛過了那盞骨燈,停在了前方不遠處的一株小草上。
停下後,它便再也不動了,安安靜靜趴在葉尖,直到霜寒徹底爬上它的身體,将它與整片森林交融為一體。
腳步聲終于再次響起,瘦小女子一步步走到那隻小蟲前,随後又擡頭望向頭頂那隻巨大的骨燈,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後由衷歎道。
“同樣是立招牌,我開果然居的時候,怎地就沒想到要搞這麼一出呢?”
她明明是幾人中唯一不通武學、又沒什麼江湖名号的一個,說出口的話卻猶如千鈞重,誰也不敢接、誰也接不住。
許是覺得沒人應和自己有些無趣,她又認認真真地繼續補充道。
“這招牌但凡立出去,不僅那些喊打喊殺的江湖中人會慕名而來,而且十裡八村所有人都不敢再賒我的賬、欠我的銀子了。”
滕狐聽到此處終于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熱地說道。
“現在倒也不晚,你就當長長見識了。”
“若想調頭回去,現下還來得及。”姜辛兒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為了趕路,身上滿是草屑,但她無暇顧及,一雙眼睛定定望着那盞骨燈,“這是莊主七年前設下的,每一年燈籠都會變大一些,卻從未在這山間熄滅過。”
其實就算姜辛兒不開口,所有人也都明白這盞骨燈的含義:有些事一旦過界就再無回頭的餘地。不論是闖入天下第一莊,還是直面與那山莊中人的過往。
“你們莊主的手藝确實不錯,隻是我見過太多屍骨,這些東西于我而言也算不得什麼。”秦九葉垂下頭來,不再去看那高懸于頭頂的東西,“何況我們九臯的生意人都懂得一個道理,若想做長久生意,這種嘩衆取寵的把式早晚有一天會被拆穿的。是否妍皮裹着癡骨,總要親自光顧一回才能知曉。”
所有人依舊沒有說話,但所有人又分明異口同聲地說了什麼。
千言萬語化作一道破空聲,直奔那高懸的骨燈而去。
若人枉死之後當真陰魂不散,就讓這些亡靈追随他們的腳步、踏上最後的抗争之路。
落葉蕭蕭而下,将那散落一地的白骨盡數掩埋。長明七載的“月亮”被一擊斬斷,似乎預示着那籠罩整個江湖的永夜即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