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叫聲如期響起,隻不過是從他的喉嚨中鑽出。
直到那煙霧中徹底沒了動靜,秦九葉才敢顫巍巍探出頭來。
落腳興壽鎮的時候,她一刻也沒閑着,不僅做了許多狠藥,還抽空改進了先前在擎羊集收來的那種煙丸,在裡面加了些嗆人的辣椒面和藥粉,這一煙丸下去,不僅可以大範圍遮蔽視線,還會令煙霧中的人吃一番苦頭。
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在安全的地方等待,等待對方人仰馬翻、動彈不得,她再伺機上前……
啪。
赤紅色的長鞭毒蛇般從那片煙霧中鑽出,準确無誤地纏住了她的脖子。
鞭子的主人随即顯形,口鼻雙眼被藥粉刺激得一片赤紅,渾身筋脈因方才服下的晴風散而在皮膚下暴起湧動,使得那張年輕漂亮的臉蛋瞬間變得猙獰可怖。
“雕蟲小技,也敢在我面前賣弄。”
對方步步逼近,直至将她逼到懸空木梯的邊緣、退無可退。
那些手執蓮符的瘋子們在下方興奮怪叫着,為這場處決歡呼,執鞭少年沖着她邪惡一笑,随即擡手一推,她整個身體便失去重心、懸在了三層樓高的半空,隻有腳尖和脖子上的鞭子可以受力支撐。
赤紅色的鞭梢在她頸間越纏越緊,火辣辣的疼痛和窒息感襲來,她徒勞地用雙手抓住鞭子,目光卻随即頓住。
她認得這鞭子,這鞭子同那玉箫腰間的兵器幾乎一模一樣。
在這山莊中,沒有哪一把刀、哪一柄劍能夠一生一世屬于一個主人,它們同這巨大樓閣中的武功心法一樣,隻是裝點冷血之徒的道具罷了。
“怎麼不說話了?方才不是很能言善辯嗎?”
少年桀桀的笑聲貼着她的耳畔響起。
對方比玉箫更加稚嫩,但也更加兇狠。他像是從未被放出過柙籠的惡犬,眼下正準備折磨撕碎自己的第一隻獵物。
窒息令她的視線有些模糊,恍然間,她好像看到熟悉的月光從頭頂天窗流下。
清正冷冽,卻能驅散一切黑暗邪祟之氣。
她合上了眼,艱難開口道。
“你長得不如玉箫,身手也拙劣許多。”
惡毒的話一出口,脖頸上的力度瞬間一頓,秦九葉不用睜眼也能猜到對方面上神情,隻可惜她眼下并無心情賞鑒。她趁對方為怒火侵擾的瞬間,猛地擡腿踹了出去。
這一腳沒太多威脅,卻也結結實實正中對方胸口。少年惡意頓起,手腕一轉、手中長鞭順勢一松,女子便如同一隻破麻袋從高處墜下。
風在耳邊響起,在虛空中撩動她的衣擺。除此之外,她再感受不到任何依托。
下一刻,堅實的臂膀已轉瞬間拉住她下沉的身體,随即用力将她往懷中一帶,兩人合二為一、借力在木梯間蕩開來。她不通劍法高深,但她認得稽天劍出鞘的光芒,就像了解它的主人一樣。有了先前在瓊壺島上的種種經曆,她與邱陵二人間竟有些超乎尋常的默契,從頭到尾沒有言語溝通過半個字,便已将局面牢牢掌握手中。
那少年見識了方才那一劍便知曉自己不是這闖入者的對手,但他不會輕易認輸,手腕一抖,那鞭梢如同蓮花綻開來,露出藏在鞭芯的那根毒針。
毒針無聲襲來,秦九葉卻感受到了那道隐秘的寒光,早前被慈衣針追殺的記憶瞬間湧上腦海,身體不夠靈活、來不及躲閃,但她還是憑着本能出聲示警。
“小心!”
這一擊彙聚了攻擊者全部執念,即使長鞭被斬斷、毒針也斷作兩截,那尖銳針尖依舊飛出,伴随着叮的一聲輕響,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
秦九葉慌忙低頭查看,卻并未在邱陵身上發現傷處,隻是……
“你的玉……”
“可有傷到?”
兩人異口同聲開口,又不約而同頓住,随後給了彼此一個安慰的眼神。
即使沒有那層關系,他們也會在第一時間确認對方安危,而這是因為他們本就是這樣的人。
劫後餘生的震動漸漸平複,秦九葉猛然想起什麼,指向整個樓閣外側暗門的方向。
“李樵……李樵和姜姑娘他們還在外面……”
邱陵顯然知曉她的擔憂,當即簡短道。
“我讓子參去接應他們了,不要擔心。”
秦九葉點點頭,心中總算有了些底氣。她本想開口詢問對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但身後動靜令她瞬間意識到現在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
被斬斷了兵器的少年不甘心地撐起身體,下一刻被人踩住了握兵器的手,冰冷的劍鋒貼上他的後頸,強迫他不可動彈。
“狄墨在哪裡?”
邱陵的詢問聲冷冷響起,這一刻斷玉君同冷面督護的身份在他身上融合,化作山一樣的壓迫感盡數加于那落敗少年的身上。
對方顫了顫,但仍選擇一言不發。
秦九葉趁機搜出對方先前拿在手上的殘頁、飛快翻了翻,随即怒不可遏地拎起對方的耳朵。
“小小年紀不學好,拿幾張破紙招搖撞騙!狄墨也是黔驢技窮,竟派你這麼個窩囊廢出來擋刀。”
那少年方才一副英勇不屈的樣子,眼下卻被她一番羞辱激怒,咬牙切齒道。
“莊主最是信任于我,所以才短短一個月便将我從乙字營升上來!那些甲字營的蠢貨都不如我,先前任務失敗莊主還罰了他們……”
先前的任務……若她沒有猜錯,這天下第一莊最近的任務要麼同丁翁村有關,要麼同丁渺有關。
秦九葉心中一動,當即故作輕蔑道。
“你說狄墨信任你,可你卻連丁翁村的事都不知曉,實在沒有說服力。”
“莊主大計豈在一個小小村莊?莫說一個村子,就算一個門派,天下第一莊又何時放在過眼裡?你這般在意,莫非……你是來尋仇的?”少年也不傻,說着說着便意識到到了什麼,“所以你要殺了我嗎?若想動手,我勸你快一點。若是不敢,就快些滾開。”
少年說罷,又瘋子般笑起來,沖着她龇牙咧嘴道。
“有膽子走到這裡,卻連殺人都不敢,你活該如此呀!你活該報不了仇,你活該被人欺負,活該連累身邊的人……”
唰。
稽天劍再次亮起,轉瞬間沒入那少年肩胛之中,瞬間止住了他惡毒的詛咒。
“你的手是救人的手,這不是你擅長的事。”
秦九葉深深望了一眼邱陵,并從那雙眼睛中讀懂了他的擔憂,他擔憂她會因仇恨迷失自己、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早在談獨策的船上時,他便問過她關于複仇的事,而彼時她還沒有從公子琰那裡聽到丁渺的故事。
但即便是入川流院之前,她也并不認為自己能在那天下第一莊中找到一個真兇。就算找到了,手刃一個如眼前之人般的傀儡也不會有任何複仇的快感,因為這些人的殺戮沒有理由,殺了他們、他們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因誰而死。
他們殺過太多的人、結下過太多的仇怨,這其中大多數于他們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像是吃飯睡覺、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算秦三友真的死于山莊中人的追殺,那些執行命令者或許都不會記得自己曾經害死過那樣一個人,更不會将她的複仇對上号。
殺人不是她擅長的事,所以那些人才會欺負到她頭上。但她會用自己的方式讨回這筆血債。
“我确實不善此道,勞煩督護為我代勞。隻是莫要傷了他的性命,畢竟咱們并非什麼惡徒,隻是想問他一個問題罷了。”
女子的語氣有種惱人的輕描淡寫,說罷退開來些、似是怕濺上鮮血,不知怎地、那副模樣瞬間便讓邱陵想起當初她在地牢中扇了蘇凜的那個巴掌。
還好,在經曆了這許多事情之後,她仍然沒變過。還好,他在猶疑這麼久之後做出了選擇,并在最後關頭趕到了這裡。
邱陵垂下眼簾,眸中最後一絲溫情褪去,手腕一擰、稽天劍在那少年的身體裡轉了個彎,剔骨剮肉的痛瞬間令對方瞪大雙目,慘叫聲随即響徹整個東祝閣。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殘忍的一面,但秦九葉卻并未因此感到戰栗。
在瘋狂與邪惡面前,再多手段似乎也不足夠。
“狄墨在哪裡?”
同樣的問題再次問出口,隻是這一次,那訊問之人已無太多耐心。
血泊中的少年顯然已有了些預感,他開始渙散的雙瞳盯着那把插在自己身上的劍瞧了又瞧,開口的瞬間又噴出一口血來。
“稽天劍……你就是斷玉君?早些報上名來,你便不用這般費力氣了。”他沖着持劍之人咧了咧嘴,露出被鮮血染紅的牙齒,“莊主讓我轉告你,他在西祭塔禁地等你,讓你獨自前去,否則休想拿到東西。”
狄墨讓這少年帶口信,說明一早便笃定他會出現。心中那種預感越發強烈,邱陵明白,自己同這位出身黑月的天下第一莊莊主之間,必有一場了結。
稽天劍抽出、在空中清吟一聲後便甩幹血迹,随後飛快歸鞘,幹淨得看不出絲毫血腥痕迹。
“今夜月色不錯,就讓你活到天亮吧。”
天亮前這裡會發生什麼,那斷玉君并沒有說。但沒有說出口的事情更加令人忐忑難安。
對方似乎沒料到這一遭,不過短短片刻,他又從呼風喚雨的“一閣之主”跌落回那個毫無存在感的天下第一莊弟子,沒有人在意他的命運,甚至不屑于對他解釋将要到來的審判,而他隻要一想到自己賴以立足之地将會被颠覆甚至毀滅,對未知的恐懼勝過了死亡帶來的壓迫感,他歇斯底裡地大叫着,聲音中滿是不甘與瘋狂。
“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們!終有一日,我一定會殺了你們……”
秦九葉本已決定追随邱陵腳步離去,鼻間卻突然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刺激氣味,她瞬間警醒過來。
“有雷火!”
兩人将将來得及撲倒在地,便聽身後一聲巨響,那渾身是血的少年連同他無處消解的仇恨已一同消失在那團巨大的火光中,爆裂開來的火星濺向四周,瞬間引燃四周堆放的古籍秘典,那些不知耗費多少時間人力、沾染多少無辜者鮮血、承載着多少逝去武者畢生成就的一切就這樣被大火吞沒。
“看來師姐一早便料到了雷火的事,才會調動金石司半數弓箭手前來。”
邱陵的聲音沉沉響起,拉着秦九葉往外層的方向退去,後者卻難掩擔憂。
“狄墨若抱着魚死網破的心死戰到底,就算能夠遠程射殺,這些人身上的雷火也不大可能解除,一旦沾到火星瞬間便會被引爆,到時候……”
到時候隻怕不論是左鹚的手記,還是什麼野馥子,都将化為灰燼。
後面的話秦九葉沒有說出口。她并不知道邱陵此刻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但也看出對方應當是單獨行動、或許另有任務在身,她同滕狐等人這次先行一步,已是幹擾了官家排布,她又怎能在此時提起左鹚的事去煩擾他呢?
“到時候這裡便會變成一片火海。”誰知邱陵已知曉她心中憂慮,當即接過她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我們必須趕在金石司到達前,拿回左鹚的遺書。”
秦九葉猛地擡頭,眼神中有些詫異過後的焦急。
“督護是為這件事才提前趕來的嗎?左鹚是否将野馥子寫入遺書本就沒有定論,狄墨其人又狡詐多計,或許是為你故意設下陷阱,督護莫要為了這件事搭上自己的前途……”
“我也是為了我自己。”他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力度不大卻不容她抗拒,“這是邱家一直不願面對的命運,也是我竭力想要掙脫的枷鎖。狄墨是黑月舊人,在他伏法前,我們之間必須有一個了斷。”
秦九葉望了望對方神色,從中看到了不容撼動的決絕,于是不再浪費時間去勸說什麼,隻點了點頭道。
“督護去西祭塔尋狄墨,我去尋李樵他們。不論誰先得手,我們都要彙合後一起從這裡出去。就這麼說定了,三郎若是不來,我自會尋去。”
他望着她的眼睛,露出了這段時日第一個笑。
“嗯,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