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魏統領似是忍無可忍、終于開口訊問,邱陵當即微微側了側身、擋在了前面。
“這是我先前……”
他方要開口解釋,卻被人不着痕迹地按下。
秦九葉輕輕拉住他的衣袖,随即從他身後探出頭來,面上帶着些恰到好處的後怕神情。
“官爺有所不知,那莊中着實兇險。督護在前方浴血奮戰、英勇殺敵,實在顧不上旁的,我躲在他身後恰好撿到,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這才小心謹慎地收起,曆經千難萬險才把東西帶出來,可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她說到此處,讪笑着搓了搓手,那魏統領當即一副将她看穿的神情,眼底有些遮掩不住的輕蔑。
“這是禦賜之物,你若私藏便是死罪,還敢在此時讨要賞賜不成?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
“魏統領明鑒,既然事情已經明了,留她一個外人在這裡也是礙事。邱某這便将人請出去。”
邱陵說罷不由分說拉過身後的人,“外人”秦九葉本想再抗争一二,奈何确實不是對手、被人連拉帶拽趕了出去。
那魏統領話還沒說完便被邱陵打斷,眼見對方一番動作似乎全然沒将他放在眼裡,頓時僵在原地,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下一刻,呈羽的笑聲火上澆油地響起。
“師父沒能看到這一幕,當真是太遺憾了。”她的笑沒能持續太久,語氣又變得有些傷感,“隻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看到了。”
帳子外隐約傳來幾句低聲争辯,最後歸為平靜,片刻後,邱陵便返回帳中,一擡頭正對上呈羽揶揄的眼神。
有幸得見方才“送玉”的好戲,她的心情居然放晴許多,聲音也柔和不少。
“這麼着急把人趕出去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
“她既非軍中之人也非朝中之人,不宜聽到這帳中言論。我也是為安谏使考慮。”
邱陵答得滴水不漏,就像他對那女子的回護無懈可擊。
帳子外徘徊的腳步聲并未完全遠去,呈羽眼珠轉了轉,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
“小師弟定是去山下告狀了。師父來之前,你自己收拾收拾。天子大祭出了岔子,眼下都城亂成一鍋粥,沒人有閑心搭理你。但擅離職守是事實,這罪名你躲不掉,早早領了罰,省得落到旁人手中成了話柄,又要借題發揮、大做文章,到時候可就不是二十杖這麼簡單的了。”
一旁的魏統領本以為呈羽要徇私放過自家師弟,沒想到對方竟如此公正,當即不由得上前一步領了這嚴懲斷玉君的活計,可棍杖落到手中他又有些猶豫,想着對方畢竟是平南将軍的親信,謹慎對呈羽低聲道。
“可要尋個隐蔽處行刑?畢竟這裡還有那些江湖中人,若是傳出去……”
呈羽眼珠一轉,視線飄向帳外。
“犯錯領罰,規矩如此,就在這打。動靜大聲些,讓帳子外面的人也聽一聽。”
魏統領得了令,當即不在遲疑,上前将人扒了衣服,便開始施行軍法。他雖然難纏,但為人還算正直,特意避開了邱陵肩背處的燒傷,但力度卻是半點不含糊。
棍棒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傳出帳子,聽得人心裡發緊。
陸子參攥着拳頭蹲在樹坑裡,棍杖聲一響,他的胡子便跟着一顫。
秦九葉就跟在他身後,陸子參的胡子一顫,她也随之一抖。
“這可怎麼辦?那些人可當真是不講道理,我都将玉還給督護了,怎麼還要打人?”
陸子參寬厚的肩膀突然轉了過來,那雙小眼中盛滿了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一開口聲音尖細得像是鳥叫。
“缺了一半的玉,怎能算是完好如初?!”
秦九葉啞然,她并不知道陸子參話中深意,但想到東祝閣裡的那一幕,心下還是有些說不出的愧疚。
“你家督護身上那半塊确實因我而碎,但好在我還為他留了半塊不是?陸參将莫要憂愁,你家督護正當年,待秘方一事終結,便可回到都城、伸展拳腳、再立軍功無數,便教那位平南将軍再賜幾塊新的給他便是了。”
陸子參盯着女子格外認真的臉,心中又是憋氣又沮喪。
她無疑堅信邱陵是優秀的,所以才會說出這番話。但她不是朝中人,不知曉有些規矩遠比金石更加堅不可破。回字紋水蒼玉是由一整塊玉石打磨而成、渾然天成,受賜之人終身隻得一雙。若有損毀、軍法論處,殘玉佩身、猶如行走的恥辱,再立多少軍功、再挨多少懲罰,都不可能換得最初的圓滿。
若說第一次交付一半玉佩意味着托付一半信任、半顆赤誠之心,那邱陵在明知對方心中已另有他人、仍選擇将玉交出去的那個瞬間,便已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或許“昆墟斷玉”四個字早早寫定了他的判詞,而今日便是應劫之日。
“陸兄,挨棍子又不是你,你哭什麼……”
陸子參瞪着眼,仿佛這樣便能讓眼底淚光快些散去。
“我是風大迷了眼!”
這心緒細膩的漢子喊完這一句、再不肯吐露分毫,起身氣哼哼地走遠了。
秦九葉望着對方悲傷的背影,面上神情也有些沉默。
天很快就要亮了,山麓密林中仍是一片晦暗。
帳中人影散去,隻留一盞燈火。
呈羽帶着金石司的人撤了出去,不知是否有意要讓那受刑之人面壁思過。而對于那帳中之人來說,這樣帶傷獨處的時刻并不陌生。
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便用親身經曆教導他:一軍主将不可以軟弱一面示人。即使傷得很重、鮮血浸透盔甲,也不可露出敗迹。所以在外行軍打仗處理傷處時,他從不讓旁人進自己的帳子,即使是親信随從也需得通報過後,在他的允許下才能靠近。
帳外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早起覓食的小獸四處試探,終于猶豫着探進頭來。
她不是習武之人,又在帳外躊躇許久,他一早便發現了,但還是坦露着傷處、等她進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麼,又對這種期盼感到無力和羞恥。
“外面出什麼事了嗎?”
他的聲音客套疏離,身體卻因越來越快的心跳而有些發燙。
但女子站得很遠,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溫度,遲疑了片刻才從身上取出一隻小瓶。
“我采了些藥草、現調了些傷藥,雖粗糙了些,但至少可以緩解一二。”
邱陵沒說話,隻靜靜望着她。
棍杖刑罰的痕迹在他肩背上交替,邊緣處又是一片猩紅的燒傷。秦九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但身為醫者的本能令她放心不下。那些棍杖留下的傷應當并無大礙,隻是肩背上的燒傷有些棘手,那裡是獨自清創塗藥最困難的地方,先前又在那淤泥髒污中泡過,必須盡快處理才行……
手指不由得收緊,但她終究隻是将藥放在了桌上,随後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輕聲開口道。
“就算我将玉佩還給督護,咱倆之前的約定也還作數的。”
她說起“咱倆”時,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雀躍起來,但他想到那關于友人和故人的約定,他的心便又歸為一片死寂。
“還有别的事嗎?”
他盯着她、等着她、盼着她,隻見她猶豫片刻、終于關切道。
“督護有心事。”
她果然察覺了。
即使他面上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即使眼下人人都在為各自的事煩憂,即使身邊明明有陪伴他時日更久的同門,卻隻有她一人覺察到了他的不對勁。
安靜許久,邱陵垂下視線,然後随手拉過一旁披風蓋在肩上、遮住了那有些駭人的傷處。
“師姐隻是氣惱,但金石司不會輕易罷休。方才雖然算是勉強過關,但之後肯定還要追究……”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些。”她很執着,對他的回避視而不見,“那些官場上的事不至于讓你心緒不甯,你明明另有憂慮。可是在山莊的時候發生了什麼?還是狄墨究竟同你說了什麼?否則為何……”
否則為何對方明明已經決心玉石俱焚,最後又那般輕易就把東西交了出來?那樣一個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當真會情願在自裁前成全旁人嗎?
這些疑問她并沒有問出口。但對于眼前的人來說,她并不需要問出全部。
片刻過後,邱陵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
“你在懷疑我嗎?”
這種“興師問罪”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識,當初她為自己的阿翁隻身來府院尋他的時候也曾出現過。隻是上次他色厲内荏,而這一回,他的聲音疲憊之餘甚至有些許受傷。
他盡力掩飾、生怕對方聽出什麼,她隻上前半步、用誠懇的眼神看向他。
“我來找督護,恰恰是因為我相信督護。我相信就算督護有所隐瞞,也定有自己的原因和苦衷。隻是有些事本就不該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就算你将一切攬在身上、将自己壓得喘不過氣,旁人也不會對你心存感激,到頭來耗盡心血的還是自己。我不想督護因此越陷越深,你身邊還有許多人……”她說到最後,許是自覺有些失态,隻得生生截住話頭,聲音也變得低落,“我沒有一官半職,今日問你這些,隻是以朋友身份。若确實是我多想,亦或你深思熟慮過後仍覺得這樣比較穩妥,那便不用在意我方才說的話
……我去叫陸參将來為你塗藥。”
她說罷,低着頭告退離去,自始至終沒有再擡頭望向他。
其實隻要她擡一擡頭、看一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事便再也無法粉飾太平,他們之前所定下的“故友之約”便要被當場撕毀。
他身邊确實有許多人。但這世上最懂他的人就在面前,他卻不能走上前抱住她、向她訴說自己内心的痛苦。因為她已将那顆聆聽撫慰的心留給了旁人。
“狄墨放火燒毀西祭塔前,曾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就在她要跨出帳子前一刻,他終于低聲開口道,“他告訴我,他一直派人盯着丁渺。賞劍大會結束的時候,丁渺在九臯附近一共排布了八艘船。”
秦九葉停住了,隻花了瞬間便明白了其中含義,猛地轉過身來。
“可是當初陸參将他們不是隻攔下了七艘……”
“不錯。所以我們遺漏了一艘,而這艘船現下很可能已經在九臯城内某處了。”
手腳頃刻間變得冰涼,她再開口時隻覺得唇角發麻。
“有沒有、有沒有可能是狄墨故意說這來騙你的?為的是擾亂你的布排,亦或者想要利用你去對付丁渺?畢竟丁渺對他來說也是叛徒……”
“先前我心中也是這般懷疑的,但我看到左鹚留下的書信後便不這麼想了。”
身為天下第一莊莊主、曾經的黑月别将,對方有無數種方法可以将這個信息以更巧妙、不引人懷疑的方式告訴他,最終卻選擇了最簡單直接、不留餘地的方式。那或許是因為不到最後一刻,狄墨仍無法看清自己的心。
秦九葉陷入沉默,邱陵看懂了她的沉默,再開口時便斷絕了一切僥幸幻想。
“我方才收到林放的傳信,信上的内容也表明,狄墨應當沒有說謊。”
林放緊急傳信,隻可能是九臯城内出了事。
先前的噩夢無法控制地從腦海深處鑽出來,可怕的幻想伸出觸手抓緊心髒,秦九葉調整了一番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賞劍大會已過去三月有餘,在這期間城中并未傳出什麼可怕的事,這說明丁渺或許還沒有開始最終的行動,我們還有挽回的機會。”
邱陵點點頭,卻沒有說話,隻定定望着她。
秦九葉讀懂了那個眼神,回想方才對方再三猶豫才将實情說出口,不由得喃喃道。
“督護不想我回去?”
邱陵垂下頭去。這是他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已經完成了任務,秘方之謎已經解開,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旁人去做吧。”
四周空氣安靜片刻,她的聲音再次響起。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他本不該告訴她這一切的。可就在他本已決定将這一切全部瞞下的時候,她卻對他說,願意相信他。他不敢玷污那份信任。就算弄髒自己,他也想要守住他們兩人之間最後的一點皎潔。
他收緊拳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
“我們不是說好要做朋友的嗎?我不想你日後想起這件事,心中會因為我的隐瞞而生芥蒂。”
若她為此與他争執,似乎反而要成了她的不對。他自诩坦蕩,可每每到了她面前,就會不由自主變得自私卑劣。聰敏如她,不會想不到這一層。他等她質問他、嘲笑他、唾罵他也好,但她隻輕輕歎了口氣問道。
“若我一定要回去,督護可會攔我?”
女子面上有些煩惱,卻沒有絲毫對他的埋怨。但這反而刺痛了他。
“為何獨獨将這個難題抛給我?為何不去問他?為何不去問他是否會……”
“因為我知道他不會阻止我。”秦九葉輕輕開口,語氣卻堅定非常,“不論我要去何處、做出怎樣的選擇,他都會跟随我的腳步。”
邱陵已經伸出的手就這麼定在原地,随後頹然垂下。
方才有一瞬間,他幾乎要踏過兩人之間最後那道底線,将自己幽怨不得的情感宣洩而出。但她開口的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徹底敗下陣來。
“我想做的……不過是守護你而已。”
從九臯城外村民,到九臯城裡的良民,再到并肩作戰的戰友、赤誠交心的知己,最後是渴望卻不可得的親密愛人,他就這樣任她一點點走近他的世界,又無力地看她遠去、直至退回到他們開始時的起點。
他握緊了拳頭、垂着頭不去看她,直到她再次開口,聲音前所未有的輕柔。
“督護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我也一樣。何況人要回家,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望向自己親手系在他腰間的玉佩,一字一句地說道,“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我堅信督護的心從未變過。即使知曉前路艱難、無人陪伴,但我們都會繼續堅定地走下去。”
他沉默下來,女子也不再停留、轉身離去,帳子掀開的瞬間,他一眼便望見了守在晨光中的少年。下一刻簾子垂下,将兩人遠去的身影一并遮去。他獨坐帳中,直到臨時點亮的燭火就要熄滅。
他慢慢從懷中貼身的地方取出一方白絹,白絹一尺寬、三尺長,看着不大,卻可以寫下上百人姓名、上千宗罪狀。
他攥着白絹靠近了燭火,火焰順着白絹邊緣開始燃燒,又一點點向上爬去……他的手猛地收回,随後将那火焰迅速拍打撲滅。
燒過的細灰落下,邱陵死死盯着那張殘絹,仿佛在看狄墨那具被大火灼燒卻沒有死透的身體。
這是當日在瓊壺島上,狄墨一心想要托付給他的東西。如果他沒有在聽了師父的話後擅離部署、闖入天下第一莊,那狄墨和他的秘密或許已經在大火中成為灰燼。然而事實是,一切皆如狄墨所料,他為了拿回左鹚遺書,不僅親手将這份名錄救出火海、帶出山莊,甚至在交出前的最後一刻,還選擇将它私藏了起來。
他不知曉自己為何會這樣做,也不想去思索這一切這對于狄墨來說算輸算赢。但他确實感知到了所謂無法掙脫的命運,将他拉回到那條泥濘陰暗的道路上不得喘息。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但她還給他的半塊玉會時刻提醒他:即使變得殘破,也不可歪曲最初的意志。
女子留下的藥裝在一隻小瓶裡,瓶子做工粗糙,有些歪歪扭扭,在桌案上都立不平,像是她在叉腰斜眼看着他。
他摩挲着那隻藥瓶,指尖無限眷戀,又隔着瓶口聞了聞裡面的藥香,最終也沒有動裡面的藥,而是用那殘絹将它裹好、一并貼身收起。
寫滿秘密的白絹貼在胸口,而她的藥瓶就藏在其中,就此成為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日光越盛,影子越濃,背上被大火灼傷的皮膚越是陣陣作痛。
那個将秘密轉交給他的人已經在大火中解脫,而他的燒灼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