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下了三個月的雨終于停了,但烏雲卻并未散去,整個九臯城裡依然濕冷陰沉。
在這樣的天氣裡,若能來一壺溫酒亦或是一杯熱茶,自然是渾身舒坦。
眼下這九臯城中什麼最流行?不是問翠閣家新出的紫玉壺,不是千手賭坊新興的牌九花樣,不是春衫閣新制的天絲巧衫,而是那城南守器街的回春湯。
回春堂最有名的莫過于回光散,這回春湯先前卻沒聽人提過。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湯藥是回春堂出的,而且一碗隻需七文錢。
七文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權當強身健體了,也沒什麼不好。
很快,物美價廉的回春湯便在坊間巷裡傳開了,城南的人聞訊而至,城北的人也往城南擠,東西南北齊聚守器街後巷,恨不能房檐上都站滿了人。轉過聽風堂後街街角,一股清苦藥香便在屋瓦間蔓延開來,不過短短三日時間,那些來排藥的人竟已熟門熟路,甚至有人帶了排隊用的竹凳馬紮,大家一邊等藥聊天一邊做點活計,哈出的氣在巷子裡恨不能結出一片雲來。
等藥的人排出兩三條巷子,賣藥的攤子前卻隻有三人在忙前忙後。
那打頭的藥僮看起來身闆子不太行,連攪動湯藥的力氣都沒有,打了幾圈便氣喘籲籲,但收起銀錢來卻格外利落,像是在錢莊曆練了七八年。他身後那負責分藥的漢子渾身使不完的勁,熬藥一刻不停、分藥一滴不灑,蒙着布巾的臉瞧着有些冷酷,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至于那攤主模樣的女子隻管出一張嘴,但那張嘴也确實厲害,不禁吆喝得了湯藥、還聊得了天南海北,什麼頭疼腦熱、疑難雜症都問不住她,那張嘴皮子上下碰一碰、道上幾句養生用藥的學問,都頭頭是道、中用得很,七文藥錢還能看病,何樂而不為?
西斜的光将整條守器街照得有些昏黃,三兩姑婆抱着熱乎乎的湯藥、喜滋滋離開,她們身後那大漢更是不客氣,左右手各提一隻桶,看那架勢像是要來打洗澡水的,可好不容易等到他,那分藥的女子卻将身後那口大鍋一收,一邊搓手一邊笑道。
“實在抱歉啊客官,今日這是最後一鍋了。明日可以早些過來,我們天亮便會在這出攤。湯藥有限,賣完為止啊。”
大漢難掩失望,恨不能将排在自己前面那人手裡的湯藥搶過來,身後人群聞言也悻悻散去,水洩不通的巷子頃刻間散了個清淨。
女子利落收拾起攤子,收錢的藥僮在旁閉着眼數錢,那熬藥的大漢左右四顧、确認再無外人在場後,這才拉下布巾、低聲問道。
“秦姑娘這鍋裡究竟賣得什麼藥?”
“健脾化濕的方子,喝少了不打緊,喝多了也死不了人。”收拾攤子的動作不停,秦九葉一雙眼珠子賊兮兮地亂轉,“杜兄可是這幾日熬夜有些上火?我那還有别的方子,回頭讓金寶拿給你。”
杜少衡很是沉默了一陣,半晌才開口道。
“杜某不知姑娘用意。若這賠本的湯藥并不能預防所謂秘方之疾,咱們這兩日又究竟為何在這裡擺攤?”
他話說得收斂,秦九葉卻一耳朵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打量了一番他那壯實的身闆子後開口道。
“杜兄看着便是身體康健之人,所以不了解求藥之人的心态。這些湯藥并不是重點,重點是要讓買藥的人記住咱們這個攤子的存在。日後這城中隻要有些風吹草動,他們便會想起這裡,到時候才有我們‘對症下藥’的機會。”
杜少衡愣了愣,但随即也領悟到了些許。
“當年居巢淪陷原因之一,便是無法在短時間内将病患與康健之人分開,而且一旦病患分散,布藥施藥隻會難上加難。若能讓身體不适之人自發前來,确實能省去咱們許多麻煩。”
“正是這個道理。我雖不懂兵法,但也看得出眼下敵在暗、我在明,實在吃虧。我同丁渺打過幾次交道,此人确實善弄人心,但他并沒有經曆過普通人的生活,對這城中百姓的了解還不如我這個土郎中。城北富人摳門自是不必多說,就拿城南這些老住戶來說,多多少少都喜歡占些小便宜,有熱鬧更是不肯錯過,這是他們平日生活之餘的樂趣,我們甚至不需多費口舌,他們自然會争着搶着來,反之就算遞到他們嘴邊他們也是不肯咽下去的。”
杜少衡由衷點點頭,連帶着有些酸痛的腰背都好轉不少,渾身又充滿了力氣。
他自以為行伍出身,算是能吃苦的,可接手後才發現這熬藥賣藥的活計不比行軍打仗輕松多少,天還沒亮便要開始忙活,大半日下來也是腰酸背痛。而那女子做了十年生意,已經習慣了辛勞和忙碌,眉間不見半點疲色。
那廂金寶已點好了銅闆,轉頭将整理好的藥錢連同錢簍子一并遞給秦九葉,聲音中難掩不滿。
“說好了幹幾日便回村子出診的,五娘他們若是知道我瞞着你回來的事,還跑到城裡來幫你賺黑心錢,回頭指不定要怎麼收拾我呢。”
“什麼黑心錢?這是救命錢,回去可不要亂說話。”
說多了又要吓到對方,秦九葉隻能點到為止,接過錢簍子後便轉交給杜少衡,後者接手後晃了晃,被聽到的聲音驚呆了。
秦九葉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杜兄不必驚訝,積少成多而已。要備上千人的藥材,這筆錢也不是小數目,能貼補多少算多少,回頭速速換了我先前交代的那幾味藥材回來備好,記得分開幾次來收,免得讓城中藥堂察覺,要麼暗中擡價、要麼通風報信,總歸是不好的。”
杜少衡點點頭,他跟着這女子做事不過幾日,已經沾染了些對方身上的小生意人氣質,行動間頗有幾分賊頭賊腦,兩人又交頭接耳了一陣,他便帶着金寶轉身離去。
巷子裡安靜下來,一時間隻聞女子随口哼來的走調小曲。
一陣稀稀拉拉的腳步聲在巷口響起,徘徊一陣後直奔那獨自收拾攤子的身影而去。
不同于先前那些城南居民腳上草鞋發出的碎步聲,眼下是上好厚底皂靴大踏步時發出的聲響,聽起來頗有些氣勢洶洶。
該來的終于來了。
秦九葉頭也沒擡,隻将最後一點尾巴收拾妥當,然後飛快将那柄盛湯藥的銅勺放在手邊隐蔽處。
“姑娘,這賣的是什麼湯?”
打探的聲音響起,已經竭力修飾過的腔調中仍帶幾分傲慢。
秦九葉在腰間布巾上擦了擦手,随後擠出一個笑臉來。
“這位客官,咱家賣的就是普通湯藥,沒有名字。”
那打頭的小個子故意湊近前來、壓低嗓音道。
“莫要藏着掖着了,我怎麼聽說這賣的是回春堂的東西?”
他這廂說完,身旁另一人已急不可耐地幫腔道。
“回春堂的幾位坐堂掌櫃同我也算熟知,不知姑娘究竟賣的是哪味方子?方子又是哪位掌櫃開出來的啊?”
秦九葉垂着頭、避着那幾人視線,半晌才臊眉耷眼地開口道。
“要不……幾位明日早點來?買來嘗嘗自然就知道了。七文錢也不算貴,為了自個身體着想,這點錢還是不能省的。”
那幾人愣了愣,似乎沒料到這女子竟能用這般窩囊的姿态說出那樣氣人的話,梗了半晌才圖窮匕見道。
“你這是回光散的方子吧?”
話說到這份上,對方到底是何來意已不言而喻。
在外讨生活這些年,秦九葉自認吃過的虧比下肚的米還多,說起息事甯人的法子她沒有一萬也有百八千。隻不過,今日她的目的不是大事化小,而是要将這動靜鬧大些才好。
她莫測一笑,手中那把銅勺哐當一聲扔回鍋裡,打響這場巷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來者不知醞釀了多久,問罪的話當即滔滔不絕、伴着吐沫星一通亂飛。
“是的話,你這便是從回春堂偷來的方子!做生意将求一個‘信’字,你将偷來的方子壓低價錢當街叫賣,同那卑鄙小賊有何兩樣?如若不是,你便是打着回春堂的名聲招搖撞騙,敗壞我們的名聲!不論你是哪一種,都可稱得上目無王法,簡直抹黑我們藥行的生意,當被拉去衙門問罪!”
對方是個少見的大嗓門,這一嗓子喊出去,堪比紅雉坊招攬生意的鸨母,整條街上的人都望了過來。
秦九葉目的達到,再也懶得僞裝,當下拾起銅勺直指對方面門。
“且不說我這方子比你那回光散還多了兩味藥,薏仁也是炒過的,便是一樣又能如何?古往今來,這方子是每個行醫者都熟知的,取個不一樣的名字便算是獨一家了?依我看占着‘回光’二字發橫财的另有人在才是。”
“你、你這刁婦!簡直滿口胡言……”
找上門來的人罵得氣短,他的對手卻蕩氣回腸,聽起來不像是一日恩怨,倒像是懷揣了多年不滿,這廂一股腦倒了出來。
“還有,我隻說過這湯名喚回春湯,可有說過這是回春堂的東西?這九臯城中誰人不知?去了回春堂的,十個人裡有六個都濕氣重、三個肝腎虛、剩下一個若哪哪挑不出問題來,也要被打發去領一劑山楂丸才算完。說到底,真要死要活的窮人,哪個在回春堂看得起病?你們回春堂将那摻水的藥湯喚作回光散,一副賣上百八十,還不許旁人叫賣,才是昧了良心!”
“伶牙俐齒、巧舌如簧,同你廢話才是着了你的道,先撕爛你這張嘴!”
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竟争不過一個女子,眼瞧着便要惱羞成怒、大打出手。
“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回光散不是那位康仁壽康掌櫃的方子嗎?”
女子輕柔的聲音響起,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中顯得分外突兀。
衆人争吵被打斷,紛紛回頭望去,隻見一身素衣的女子步态袅娜、踏雨而來,一粉衣丫鬟在旁為她撐着傘,氣勢瞧着不比她那主子遜色半分。
數月未見,大家真是各有各的長進啊。
手中緊握的銅勺慢慢放下,秦九葉眨眨眼,心中不由得感慨良多,正想着自己是該客氣兩句問個好,還是該低低頭裝作不相識,便聽那傘下女子已然開口道。
“這位是果然居的秦掌櫃,與我蘇家有些生意往來,這湯藥取材也出自蘇家,諸位若有質疑不滿,現下可一并說與我聽聽,若有蘇家做得不得體的地方,我自會給諸位賠個不是。”
蘇沐禾突然出現已是意料之外,眼下竟開口要幫自己,秦九葉驚詫之餘不由得一陣狐疑,險些懷疑對方在同回春堂一起搭台唱戲,可轉頭便看到那方才還兇神惡煞的一衆大漢,不知何時已退開來,眼神中的忌憚不言而喻。
蘇家這新當家的女娃娃,瞧着弱柳扶風的樣子,手段卻比她那便宜爹還要不留餘地,是把名副其實的“溫柔刀”。處理家事如此,生意場上更是如此。近來一個月連割十間鋪子,将家中養了十數年的老奴趕出門去,隻為清算賬目。蘇家确實已不如當初風光,但“做事留三分”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得。何況本就是七文錢一碗湯藥的生意,眼下也算是讓對方知道了厲害,犯不着同蘇家再大鬧上一場。
那回春堂的幾人又撂了幾句狠話,随後便呼啦啦散了場。
秦九葉望了望重新變得清淨的街口,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蘇沐禾行禮道。
“多謝蘇姑娘解圍。隻是在下這街頭生意實在登不了台面,我怕蘇姑娘方才那番說法會連累自己……”
“我方才所言并非完全信口拈來的胡話。”蘇沐禾輕聲打斷了她的話,如煙似的雙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這些時日在九臯附近收來的藥材,約莫有一半是蘇家的門路。你現下想要撇清幹系,是否有些太晚了?”
秦九葉聞言一頓,這才擡起頭來、仔細打量起對方面上神色。
為了穩住城中各藥堂,她特意交代過那些小将行事謹慎,但仍未瞞過蘇沐禾的眼睛。而對方此刻毫不避諱地說出一切更令她覺得,這位蘇家二小姐應當已經猜到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了。
秘方一事隻有查案相關之人了解前因後果,但蘇沐禾本就是當事人之一,又出身藥商世家,對這種事的敏感程度也遠超常人。
“蘇姑娘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不如一并說了吧。”
兩方都是聰明人,秦九葉決定節省時間、單刀直入。而那蘇沐禾也比想象中爽快,當下開口問道。
“這城中是否要有很多個祖母了?”
城裡是不是要有好多個和沅舟了?
這問法着實古怪,即使是在這等要命的關頭,這話若非是從蘇沐禾口中問出來,秦九葉覺得自己說不定能扯一扯嘴角,可眼前站着的便是蘇家人,她無論如何也笑不出,半晌隻低聲道。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蘇姑娘可願換個地方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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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之後,太陽落得越來越早,酉初剛過,城中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的九臯城内格外安靜,就連打更人巡街的聲音也不聞,大家像是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早早收工躲了起來。
街上空無一人,不知是否為了省些燈油,整條街上都未點燈,月色晦暗朦胧,一團黑色影子從街道盡頭逼近、陰兵過境一般,伴随着些許細碎聲響,離得越近聽起來越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