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生路?成為另一個人的死士嗎?
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們的性命便握在旁人手中,訓誡與折磨是家常便飯,當有人打着“拯救”的旗号出現在他們絕望之際,他們便不由自主地選擇了跟随,殊不知那位自稱先生的“救世之人”根本與狄墨無異,都是為了一己私利、讓他們獻上殘破的一生罷了。
秦九葉幾乎有些不忍再去看那屍首模樣,隻擡頭望向許秋遲。
“按曹進的說法,丁渺的死士早已滲透城中,可卻為何一直按兵不動?還是說他們早已暗中做了什麼,而我們還未能察覺?”
她話一出口,周圍便是一陣短暫寂靜。
除了丁渺身旁那名刀客,這城中應當還有很多類似那花船船娘的狠角色,如果一切都如許秋遲方才所說,這些天下第一莊的棄子隻怕對世間一切都懷着怨恨,尤其是對那些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抱有恨意。他們認同丁渺并願意追随他,定是早已做好赴死的準備,遠比一般的江湖客難纏百倍。
其實大家都明白,不論是許秋遲逮到的人、還是先前回春湯引出的那些尾巴,都不過隻是冰山一角、是堤壩将潰前爬出的蠹蟻。而從那紅紙告示來看,三日後的冬至很可能便是敵人的行動日,也是他們定勝負的關鍵時刻。
懸而未決的感覺不好受,段小洲一拍大腿站起身來,有些沖動地開口道。
“猜來猜去也沒個結果,與其這般被動,要我說,幹脆在那告示旁另起一章,就說那樊統是胡說八道,整個九臯糧倉都被水淹了,哪有餘糧可供他賜什麼福米?再取了都尉的官印蓋上,不怕那些人不信……”
“你瘋了不成?”鄭沛餘一把将他拉住,語速飛快地提醒道,“糧倉出事造成的混亂不比疫病好到哪去,到時候都不需丁渺出手,城中也要大亂,還不知道那丁渺與樊統背後是否有朝中人撐腰,那些人生怕逮不到邱家的錯處,你這樣豈非自己送上門去?”
鄭沛餘所說字字在理。樊統打着祭天祈福的名頭做事,甚至要實打實地放出糧米,真要是強加阻撓,說不定會被扣上一個破壞赈災派糧、意圖擾亂民心的帽子,到時候不止邱家,整個九臯城或許都要受牽連。
連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郁州幾處産糧大縣損失慘重,而盡管不産鹽鐵、也無囤兵,風調雨順的龍樞從來都是維系襄梁糧庫的穩定後方,一旦九臯城淪陷,勢必牽扯周圍城池郡縣,若走上同居巢一樣的命運,更将成為焦土死城,未來數十年都将是一片荒蕪,這對襄梁來說無疑是沉重打擊,而此時若有外憂内患趁虛而入,便又是另一場避無可避的動蕩災難。
若想天下大亂,本就不必在太歲頭上動土。堤壩千裡毀于蟻穴,廣廈萬千坍于榫缺,唯有仰觀星河、縱觀千古才能頓悟,誰曾想過小小窠槽卻是紐星天樞?一座與世無争的小城會成為四海升平的關鍵?
“那可如何是好?”段小洲苦惱不已,方才燃起的幹勁又塌了回去,“我看他們是一早便想到這些,等着看我們笑話。”
“隻能見招拆招了。”秦九葉望一眼衆人面上神色,猶豫一番後還是決定說出實情,“不論如何,我們還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此番出了差錯,官家的人指望不上,九臯要面臨的就不隻是人禍、還有天災。可别忘了洹河邊上的那些金絲雨竹。”
居巢海雲竹開花許是與那年的大雨有關,而眼下九臯也方才經曆過類似的事。竹子開花幾乎沒有征兆、也無法提前算到,可一旦發生便避無可避,像是老天有意降下天懲、要重演的居巢一樣。而她有理由相信,丁渺正是因為早前從那些竹子中看出了什麼端倪,才最終選擇将矛頭對準九臯、作為實施他“偉大抱負”的終極戰場。
“我離開川流院的那天居巢落雪,三日後啟程天下第一莊時雨雪止歇。從地文上推算,九臯最多還有半月時間便會徹底入冬、刮起北風。在此之前,如果我們不能掌控城中局面,隻怕到時候……”
不論他們如何制住丁渺、将那些病患統統找出,送上足夠多的湯藥穩定病情,一旦竹子開花、花粉飄向九臯,誰也不知道這城中會變成何種光景。
秦九葉有些說不下去。她不想将自己噩夢中那些可怕的場面描繪出口,也不想所有人在此時就陷入恐懼無力自拔。
“現在不是還沒到時候嗎?”高全的聲音響起,依舊是有些平淡的語氣,“督護将我們留下來,就是為了這一天。”
杜少衡聞言也堅定道。
“不錯。當初我們答應過督護要守好一切的,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絕不會後退半步。”
一衆小将紛紛表态,唯有林放沒有立刻接話,反而看向一旁沉思中的許秋遲。
“二少爺以為如何?”
許秋遲環視四周,眉間有種故作驚訝的笑意。
“你們肯聽我調遣?”
他言語中的揶揄之意不難品出,高全卻一改先前态度,帶頭鄭重回應道。
“我等數月前才與督護一同來到這裡,而二少爺卻已在這座城中生活了二十餘載。都尉留下的城防水利圖紙想必二少爺都過了眼,城中最新水路布防也都出自二少爺之手,高全懇請二少爺為九臯城中百姓出謀出力,與我等共渡難關。”
“高參将不必将我架在高位。”許秋遲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聲音卻比以往低沉許多,“我隻是替我父兄前來還債的,敢問林大人,眼下城中還有多少能夠調動的人手?”
“滿打滿算不足三百人。”林放将一早整理好的冊錄雙手奉上,照例多抄寫了幾分遞到其他人手中,“龍樞的守軍大都攥在樊統手中,其餘零零散散的人中約有半數是當初跟随都尉治水後留在九臯的,還有一些……是黑月舊部。”
居巢一戰幸存的黑月士兵大都已解甲歸田,仍執意留下追随邱偃的人也終身無法得到重用,大都隻能在城中擔任低微職位,而時隔二十二年,許多舊部都已是年過半百的老兵,此時被提起、卻仍是值得信任的存在。
許秋遲聞言沉默片刻,并沒有太過沉耽于這段家族過往,隻開口提醒道。
“城中布防隻是其一,藥材準備才是其二。蘇家願意聯絡附近藥商相助,但短時間内調度運輸也缺人手,川流院傳遞消息雖然迅速可靠,但不一定能打通運輸的渠道。我可以從朋友那邊抽調人手,隻是路程太遠、隻怕是趕不上。”
一個頭戴黃皮子小帽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秦九葉從身上摸出一支骨哨,想了想後遞了過去。
“我倒是認識一個,她家曾是曲州一帶做驿馬生意發家的,她本人出身道樞閣,雖有時候冒進了些,但還算機靈。是否能夠依仗,便交由高參将來判斷了。”
一旁高全接過那哨子一看,頓時挑起眉梢。
“這是曲州黃家的鷹骨哨,黃家早年與高家結過梁子。不過這些年他們已不走有錢人家的大镖,專接民間的小镖,倒是更為靈活隐蔽。”
“還有其三,那便是這城中街頭巷尾的輿論。”李樵在旁輕聲提醒,将方才在缽缽街所見告知衆人,“我與阿姊今日在城南見到白家在偷偷收藥,應當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不過那些人行迹遮遮掩掩,說明消息應當還隻是在小部分人裡傳播、沒有鬧到明面上來。不過接下來的發展便不好說了。”
陸子參少見地多看了幾眼李樵,半晌才接過話頭繼續說道。
“軍中最忌流言,這城中也是一樣。我們必須時刻警惕着城中風聲風向,才能穩住民心。隻不過治軍有軍規軍法,兵者上行下效是刻在骨子裡的,這城中卻不是如此,千萬張嘴、千萬隻耳朵,可如何能夠管得過來、聽得過來?”
“藏在街頭巷尾的聲音,自然要由街頭巷尾的人來收集。此番南下郁州,我也尋到了些幫手,雖說時機有些匆忙,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秦九葉話音落地,庭院外響起腳步聲,石懷玉的聲音随即響起。
“秦姑娘的客人到了。”
石懷玉說罷,對身旁的人點頭示意,後者緩步而出,依稀是個穿着樸素、頭戴布巾的中年婦人,周身氣韻極其内斂,行進間腳步輕如微風,眨眼間已走到秦九葉面前行禮道。
“見過秦姑娘。姑娘回到九臯,我們便得到了消息,隻等姑娘一聲号令了。”
她方才一直站在石懷玉身旁,但若非後者有意開口提醒,這院中多數人甚至沒有留意到那裡還站了另外一個人。這是常年混迹街頭巷尾、暗中傳遞消息之人特有的本領。
秦九葉不認識對方,但對方顯然認識她。這種感覺令她不由得有些局促,将對方扶起後才謹慎開口道。
“不必多禮,你我也是初次見面,本該多些時間相互了解,奈何事出緊急,隻能先這樣碰頭了。”
雖說接下了川流院,但這還是秦九葉第一次以所謂“院主”的身份召集這些潛藏在街頭巷尾的影子,這些面孔對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今日之前,她就算在城中與這些人擦肩而過,也絕不會想到他們還有另一層江湖身份。
就像老唐一樣。
許是見她略顯踟蹰,那婦人溫和開口道。
“既是與姑娘初見,這便多說兩句。咱家的炭鋪就在四條子街後巷,有關蘇家與那幕後之人交涉的信息,當初便是由我發現并轉交給聽風堂的。唐掌櫃也是因為這條消息送了命,他的朋友提着燕子燈去尋公子,城南的老相識們為了暗中助他又損失不少,而我家那口子則是為掩護公子撤出寶蜃樓而死。當年我們都是一同來的九臯城,這些年因與天下第一莊暗鬥已損失過半,眼下便隻剩我和其他四人,而我算是資曆最老的了。姑娘若還有疑問,老婦都可一一解答。”
對方的聲音很平靜,短短幾句話卻已道盡這些年的種種隐忍離别,秦九葉知曉對方之所以提起這些,一方面是同她簡單交代情況,另一方面也是為打消其他人的顧慮,她心中既存感激,又有些說不出的酸澀。
她又想到了今早坐在吵鬧的缽缽街旁,一口一口吃下肚的糖糕和那些模糊在煙火霧氣中的匆匆身影。半晌過後,她終于才再次開口,像是對着面前婦人、又像是對着這院中所有人說道。
“在下不及公子深謀遠慮,隻是竭盡全力完成這最後一樁事,也算遵守了與他的約定。惟願這樁事結束之後,咱們都能過上普通人的日子。”
婦人聞言怔住,愣在那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
“好,等一切都結束,就過普通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