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居的秦掌櫃要回丁翁村了。
按金寶之前挂在嘴邊的說法,這在村裡可是個大消息,雖說掌櫃本人摳門得很,回來第一件事肯定是要追賬的,可架不住确實有幾分本領,定是早早就在等着了。
隻是不知為何,那些本該接到大消息後便跑出來相迎的鄉親們,今日卻連個人影也沒有。
秦九葉盯着村口那棵孤零零、被劈作兩半的大槐樹,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先前從郁州借道江湖趕回九臯的時候,她擔心城中狀況,根本沒有心思回家看看。眼下她叫賣回春湯的事估計已經傳進敵人耳中,也就沒有了遮遮掩掩的必要,若是再不回來看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窦五娘等人日後若是知道了,定要拿來大做文章,說她是個無血無淚、沒心沒肺的黑心掌櫃,果然居可什麼時候才能翻身呢?
但在内心深處,她知曉那些都不過隻是借口。
她不該回這一趟的。因為如果回了,就好像知道自己之後可能無法再來。可如果不回來這一趟,她的心總是空落落的,好像隐約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卻又沒有提前做好準備。
零零散散的情緒在突然變空的心房間晃蕩着,秦九葉腳下的步子似乎都沒有方才那樣有勁了。跟在她身後的少年察覺到了,停下腳步眯眼向遠處望去,随即低聲喚道。
“阿姊,你看。”
秦九葉順着後者指着的方向望去,這才望見村子另一頭的路上歪歪扭扭排出一隊,都是村子裡的熟面孔,衆人趕着雞鴨、牽着毛驢、駕着牛車,有些已經走遠,還有些落在後面,
“秦掌櫃?”
不知是誰先發現了她的身影,有些驚訝地望了過來。
“秦掌櫃回來了啊。”
欣喜的聲音傳開來,大家都停下腳步,一邊搓手一邊望向她。
“真的是秦掌櫃,我還以為金寶又吃菜根吃壞了腦袋咧……”
熟悉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好似溫暖的漣漪在這個初冬的黃昏激蕩擴散開來,将秦九葉包裹其中。她有些分不清那種奇妙溫暖的感覺究竟是來自某種情緒還是那快要落山的太陽,末了隻像往常一樣沖那些人點點頭,還沒開口詢問,就聽另一側傳來熟悉的哭喊。
“阿姊,你可算回來了!”
果然居柴門前,有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正立在門前,一身明晃晃的銀甲,遠遠望去好似一顆落在泥裡的鋼珠,正和她那豆芽菜一般的藥僮較着勁。
金寶終于見到救兵,辛苦撐起的架子瞬間垮掉,眼淚鼻涕不由得稀裡嘩啦。
“他要趕我們走。我沒走,我守到了最後一刻……”
她不在九臯的這一個多月,金寶一人當家,倒是有了些成長。隻是這點成長用來對付附近幾個村子的無賴尚且不夠,何況是真刀真槍的軍爺?
一身銀甲的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有些錯愕的臉,秦九葉也愣了愣,半晌才認出對方好像是呈羽身旁那位姓魏的統領,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在夷春,她舉着邱陵的玉佩,和對方掰扯得臉紅脖子粗。
猝不及防的相見令雙方都有些尴尬,兩方沉默片刻過後,還是秦九葉率先帶着李樵行了禮,那位魏統領見狀也連忙回禮,态度瞧着比先前好了些,隻是一開口說起話來仍是一闆一眼。
“附近河堤決口,在下奉安谏使之命,協助村人避險。”
雨水泛濫、河堤決口不是這個月的事了,呈羽在這節骨眼上不與邱陵一起奔走,反而讓手下親自來做這些事,背後真實用意已不難猜到。九臯城内外将有大事發生,而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呈羽或許也是看在她的份上才在焦頭爛額之餘抽出人手安頓村人,她感激這份周到細心,卻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
“安谏使的好意我替這村中男女老少謝過了。隻是我們村不少人都上了歲數,實在折騰不起,心底也不願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魏統領就當成全了他們,莫要勉強了。”
那魏統領是個死心眼的,又是領了軍令而來,當下面露難色。
“這怎麼行?在下是奉命而來,要一個不落地帶人走,按理說秦姑娘其實也應該……”
“我不會走的。”秦九葉不等對方說完,已經輕聲打斷,“這裡也算是我家。何況我才剛回來,哪有轉頭就走的道理呢?”
她說出最後一句話,那魏統領已然明白,終于不再勸阻、而是沉聲說道。
“安谏使交代過我,說秦姑娘若有什麼需要,讓我盡量滿足。還說……眼下已近最後關頭,什麼事還是要早做打算。”
九臯的局勢瞬息萬變,就算是神仙也算不準明天太陽升起時,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會變了天。
秦九葉擡眼望了望不遠處稀稀拉拉撤走的村民,思索片刻後,還是将躲在身後的人拉了出來。
“魏統領若是不嫌棄,便将我這個藥僮帶走吧,就當是交差,安谏使會理解的。”
她此話一出,那魏統領還沒開口說什麼,金寶已經哭嚎起來。
“你果然是不打算要我了!阿翁一走,你就不管我了,甩手一走就是一個多月啊。就算我将你回來的事告訴了隔壁村的薛老頭,你也不該如此狠心……”
“司徒金寶。”她連名帶姓地喚了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可看到對方懵懵登登擡起的那張臉,無數叮囑托付又咽回肚子裡,最後化作一句提點,“方二姑娘興許也在,你就當去陪陪她了。”
金寶花了半刻鐘便擦幹了眼淚,又花了一刻鐘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先前那點堅持早已抛到九霄雲外。
秦九葉知道這謊言早晚有一天會被拆穿,到時候又免不了一陣雞飛狗跳,可她又對那一天完全沒有煩惱,甚至隐隐有些期盼。因為真到了那一天,一切就真的都結束了,自家人小打小鬧一場實在沒什麼大不了。
魏統領最終離開了,帶着金寶和大半村民趕在太陽落山前離開了丁翁村,那些村民似乎有些預感,家中養的雞鴨牲畜是一隻也不肯落下的,就這麼吵吵嚷嚷地消失在那條土路的盡頭。整個村子前所未有的安靜下來,除了零星幾戶留守的人家外,便隻有破籬笆牆後的果然居還亮着光。留在村裡的大都是上了年紀或身體折騰不起的,他們都是果然居的常客,就算大半個村的人都走了,隻要果然居的藥廬煙囪還冒着煙,對他們來說便安心過百八十個兵爺看家護院。
秦九葉送完最後一副藥,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
短短月餘沒有掌櫃親自照看,藥櫃角落已經積了一層灰塵,懶惰的藥僮沒有好好清理爐膛裡的灰,爛了的桌腳就那麼歪斜着用,能湊合一天是一天。
少年的身影安靜忙碌着,小小藥堂在他手中神奇般迅速複原。
“好了,别忙活了。陪我坐坐吧。”
秦九葉終于出聲,李樵頓了頓,随後放下手中活計、乖乖坐到了她身邊。
窗外飄起小雨,寒氣順着門縫透進來,好在爐膛裡的火越燒越旺,爐上的藥釜咕噜噜地沸騰起來,這小小藥廬又恢複了過往生氣,若是不踏出這幾間破爛瓦房、離開這名為果然居的破落院子、望見外面荒涼寂靜的世界,竟會令人恍然覺得:這不過是漫長歲月中最平凡不過的一個夜晚。
秦九葉望着紅彤彤的爐火,享受了許久這近乎奢侈的甯靜,手在裙邊磨蹭了好一會,才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了身邊的人。
“本來早就該給你的。誰知東西才做好,人卻跑了。”
對于一個出入江湖、刀尖行走之人來說,神兵利器才是最好的禮物。但她沒有神兵利器,她隻有一把刀鞘。
遞出去的東西遲遲沒有被接過,片刻後她終于忍不住轉過頭去,有些心虛地指着上面的花紋控訴道。
“我可沒讓那王婆刻什麼花啊葉啊的,我隻讓她刻一隻燕子,其餘的都是她自己發揮搞成這副鬼樣子。你若嫌棄,丢進爐子裡當柴燒算了。反正是比着青蕪刀的樣子做的,送給旁人也用不上。”
“阿姊說要回村,就是為了給我這個嗎?”這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他的手指在那樣式質樸的刀鞘上拂過,帶着七分渴望和三分小心,“為什麼要刻燕子?”
“咱們不是在春天相遇的嗎?”她笑着看向他,聲音中些小小得意之情,“而且燕子隻要築下巢,每年春天都會回家。我想你永遠記得,刀要歸鞘,人要回家。”
她說完,許久也沒等來對方回應,這才後知後覺擡手、摸了摸升溫的臉頰,就着那溫度在那把刀鞘上摸了摸,假意在欣賞那王婆的手藝。
“這是我第一次送人刀鞘,不知道那王婆手藝是否有她誇的那樣好。你試一試,若是不合适我回頭去找她。她的鋪子就在城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她喋喋不休地說着,冷不丁手中多了件沉甸甸的東西。
“阿姊來幫我試。”他定定望着他,視線比爐膛中的火焰更加熾熱,“師父的刀隻有你能碰。”
青蕪刀以輕靈迅捷著稱,在那少年手中時像一道銀色的風、沒有重量,可實際握到手中秦九葉才發現,這刀比她想象中沉得多,壓在手心的一刻便能讓人明白殺器的沉重,還有執刀意味着什麼。
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的遲疑,擡手輕輕覆住了她握刀的手,引導着她将刀尖送入那把刀鞘之中。尖銳鋒芒一寸寸被吞沒,就像滿身血污的他走入她的懷中。
“從今往後,不論青蕪刀何時出鞘、因何出鞘、出鞘幾時,它都會回到這把刀鞘中。”
不論他去到何處、經曆什麼,他都會回來的。就算身死魂滅,他也會乘着風回到這個院子、回到她身邊。
最後一點寒光被溫潤刀鞘收走的瞬間,他心底的炙熱也再難遮掩。
青蕪刀堅硬而冰冷,少年的唇卻柔軟而熾熱,兩人身下是當初她将他撿來時臨時安放他的床鋪,當時她一心隻想着從他身上賺些銀錢、好奇他身體中的秘密,眼下他将自己敞開、任她索取探尋,她卻心生了膽怯。
他的“招式”太過淩厲,短短數月間已超越教他的“師父”,她有些招架不住,隻想叫停這場突如其來的“切磋”。但對方知曉隻要自己足夠耐心、一定能等來愛人的回應,他也堅信自己的心足夠熾熱,可以融化一切遲疑與不安。
“阿姊,留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他的聲音帶着蠱惑,他的眼睛帶着魔力,他的溫度可以燒幹一切理智,有關他的一切像是原始古老的詛咒,無聲卻震顫着她的靈魂,令她身不由己地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他聽到了她的答複,滿意地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确認着,細碎的吻夾雜着灼熱的呼吸,淡淡的藥香在唇齒間彌漫開來,他迫不及待要用自己的熱切将她填滿,讓她沒有閑暇去思索外面的紛紛擾擾。
“我們不要走了,好不好?就像現在這樣,一直守在這間房子裡,做什麼都好。”
在果然居相守一生嗎?那當然是很美好的。可是……
秦九葉眨了眨眼,終于從對方的蠱惑中清醒過來。
“不行,我和蘇沐禾說好了,要一起研究野馥子的事。還有許秋遲那邊……”
她話才說了幾句,已經被他堵了回去。
他的吻變了滋味,從纏綿變得強勢,強勢中又透出難以掩飾的彷徨脆弱,讓她想起在興壽鎮的那個傍晚。彼時她沒有細細分辨他那番舉動背後的含義,眼下卻突然能毫不費力地讀懂了。
她擡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撫一隻饑寒交迫、蠻橫護食的小狗。沉迷于索愛的少年感受到了什麼,漸漸不動了,半晌沉沉壓在她身上,喘息着将頭埋入她的頸間,垂下的發絲在她胸口堆疊出挫敗的形狀。
不管他多麼認真、熟練、志在必得,到頭來還是會敗在她手上。
“……為什麼?我的全部都屬于阿姊,阿姊為什麼不肯将自己的全部都留給我?”
為什麼要為那些不值得的人耗盡心血?為什麼要因為旁人的苦難而讓自己深陷危機?為什麼要将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擺在他們長久相守的計劃之前?
女子眨眨眼,故作遺憾地歎息道。
“虧我先前還在邱陵面前幫你說過好話。”
他終于擡起頭來,執拗的眼睛化成一汪春水,目光碎琉璃般灑落她滿心滿眼。
“阿姊說了什麼?”
“我說你同他不一樣,不論我決定去哪、是去是留,你都不會質疑我的選擇。可這才一轉眼的工夫,你便和他一樣,要我留在原地不動。”
他聞言抿了抿嘴,半晌才低聲道。
“我和他不同。他有父親和弟弟,有邱家阖府上下,有跟随多年的部從參将,有不論何時都會愛護他的昆墟師長。可我隻有阿姊。”
這話說得有幾分偷梁換柱、強詞奪理,但秦九葉卻不忍駁斥。
其實在内心深處,她是否也渴望着這種不遺餘力、毫無保留的愛呢?她占有着這少年熾熱完整的心,卻要告訴他除了這一切,人生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雖然,她至今也說不太明白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而他太在意她、看重她,他不止将她當做補全自己殘缺人生的一部分,而是将她當做了生命的全部。如果放手将意味着永遠失去她,那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手。
“眼下你或許隻有我,但總有一天你會變得富足、擁有很多。沒有一個人能将另一個人當做生命的全部。”
“那阿姊當初教會我一切的時候就該告訴我這些,不是嗎?為何要等到……”
為何要等到他已沒有退路、為什麼要等到他已無法獨自在黑暗中前行、為何要等到他已嘗過那糖糕的滋味,才告訴他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