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被劃破的地方不知何時已被處理過、厚重棉紗包裹着藥膏箍在頭上,令她的腦袋越發昏沉,其間她斷斷續續醒來過幾次,但往往支撐不了多久便會再次陷入昏迷。漸漸地,她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隻能抓住清醒的間隙,通過傷口愈合程度來判斷過去了多久。
偶爾她借着那些人給她送飯的機會去聽院外的動靜,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這個九臯城中曾經聲音最嘈雜、風聲最多變的地方,如今靜得像一潭死水。
亦或者,整個九臯城都是如此。
她與邱陵的約定之日應當早已過去,但虞安王的人并沒有出現在城裡,說明事情向着最糟的方向發展了。她先前與許秋遲商議過對策,大家不會坐以待斃,但丁渺表現得十分從容、似乎并無敗像,城中的情況或許比她想象中還要嚴峻。她猜測兩方要麼仍處于交手中,要麼處于交手後的相持階段,而不論哪一種情況,她現在的處境都十分不妙,因為短時間内許秋遲等人或許都分身乏術、無法來營救她。
丁渺似乎并不打算取她性命,最初的驚懼過後她也慢慢鎮定下來,另一層擔憂卻難免浮上心頭。許秋遲肩負邱家職責,不會因為她的失蹤而自亂陣腳,但李樵絕不會對她置之不理。丁渺将她困在聽風堂,此舉确實不容易第一時間猜到,但也并不是完全無法探查。如今兩三日過去不見一點動靜,隻能說明李樵自那日起便出事了。
她不想這樣猜測,也知道這種猜測除對于她這個連床都下不了的廢物來說,除了徒增焦慮再無其他用處。可她還是會忍不住地擔心、焦灼甚至害怕。
丁渺在她的水和食物裡下了藥,她察覺後偷偷将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吐出來,沒想到轉頭便被發現,那圓臉少年叉腰站在床前,聲音中滿是不解。
“你不吃東西怎麼行?先生說了,不吃東西人是會死掉的。”
她一言不發,隻抿着嘴唇盯着地面。
“你、你可是在氣惱我先前捉弄你的事?”他磕磕巴巴地在脖子上比劃着,語氣越來越急,“那是先生讓我做的!我隻是同你鬧着玩的,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絕對不會,你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你說、你說啊……”
圓臉刀客的手抓着她搖來搖去,指腹上的硬繭磨着她的皮膚,上一刻熟悉得讓她想起那少年的觸碰,下一刻又惡心得令她難以忍受。
“你……你到底把他怎麼樣了?”
她終于開口,聲音因為呼吸的急促而微微發顫,她盯着對方那雙呆滞的眼睛,想從中挖出一個答案。
但那雙眼睛空洞無物,純潔似孩童、又惡劣堪比魔鬼。
“你是問甲十三嗎?他不是我的對手,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是。我能殺了他,但先生隻讓我将他引開,我便将他引到碼頭才動手。不過他傷得很重,就算我沒有取他性命,他應當也活不成了。”
他很是自豪地宣告完自己的戰果,許久也沒等來回應,隻能困惑地望着那個女子。
秦九葉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無邊無際、時光凝滞的噩夢,四周安靜得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砸出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有一瞬間,她很想放任自己的情緒,就這麼在敵人面前崩潰大哭、嘶吼頓足,但她拼了命地忍住了,這種忍耐遠比爆發更令她痛苦,她隻覺得胸口一陣悶痛,一團火順着喉嚨向上燃燒蔓延,竟吐出一口血來。
“讓開!”
丁渺驚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下一刻人已沖到床榻邊,壬小寒手足無措立在一旁,随即便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同她說了什麼?”
呆滞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人,壬小寒甚至沒有擡手去摸腫起的臉頰。
“她問我甲十三的事,我就實話實說……”
可怕的情緒在他面上流竄,就像他衣領下透出的醜陋傷疤,半晌過後,丁渺終于平複下來,輕輕拍了拍那圓臉少年。
“抱歉,是我不好。”他說完這一句,視線轉向一旁空落落的桌案輕聲道,“也是時候一起吃頓飯了。你叫人準備一下,可好?”
壬小寒愣了愣,眼中的光又亮了起來,方才挨過的打瞬間已抛到腦後,一邊點着頭一邊退了出去。
房間中再次安靜下來,一時間隻能聽到她在床榻上掙紮的聲音。他一步步走過去,輕柔卻不容抵抗地扶住她的肩膀,讓她半倚半靠在自己懷中,擡手輕輕擦去她嘴角旁的血迹,像是哄一個孩子般輕輕拍着她的背。
秦九葉的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但藥物與大悲過後的力竭令她四肢僵硬麻木,她如同一隻皮影娃娃、隻能任他擺布。無法言說的痛苦幾乎将她占據,她閉上了眼,在腦海中描摹那個少年的模樣,想象對方的聲音、氣味、溫度。
終于,他留意到了她緊閉的雙眼和面上神情,手上動作瞬間停了下來,視線轉向那團已經在被面上蔓延開來的鮮紅色,冰冷的聲音中有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憤怒。
“你就如此在意他嗎?他不過隻是天下第一莊走出的廢人罷了,他遠比你想象中懦弱。他自顧不暇、救不了你,你的那些朋友也救不了你。他們并沒有你想象中那樣在乎你,要麼忙着力挽狂瀾、扳回一局,要麼忙着拯救天下、成全大義。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他們還是會選擇保下人多的那一邊,而将你當做可以犧牲的對象。不論何時、不論何地,永遠會選擇你的人隻有我。”
她抿着嘴唇不說話,最悲恸的時刻過去,她連與他争辯的力氣都懶得白費。她要積蓄力量,狠狠給出她的反擊。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一衆“小厮婢女”魚貫而入,将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上桌,他将她抱到桌旁,在她面前擺上碗筷,随後拉着壬小寒一并落座。
這是過去這些天來,她第一次被允許坐在一張椅子上。癱在床上的時間太久,她隻覺得手腳都有些麻木,先前那種從身體深處透出的無力感已蔓延到了指尖,她幾乎有些握不住筷匙,手中湯匙哐當一聲跌落回碗中,便見一隻幹淨的手将她的湯碗接了過去。
丁渺手執湯匙,在碗中輕輕舀起半匙高湯、半匙粳米,放在嘴下輕輕吹了吹後遞到她嘴邊。
秦九葉死死盯着那隻湯匙,就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
胃裡空空如也,加了火腿熬煮過的雞湯鮮味撲鼻,浸透了湯汁的粳米晶瑩剔透,她卻覺得嘴裡發苦、眼前發黑。
“張嘴。”
手執湯匙的男人發号施令,她垂下眼簾,半晌過後終于乖乖張開嘴,吞下了那匙湯飯。
她還沒有摸清對方底細,也不知曉外面究竟是何情況,眼下不是反抗的最好時機,當務之急是要穩住對方,再找機會恢複身體。
對方顯然很滿意她的反應,喂過一匙過後又是一匙,直到那碗湯和半碗飯全部見底,這才拿出帕子為她輕輕擦拭嘴角。他的動作太過輕柔,視線專注在她唇上,秦九葉被那目光盯得如芒刺背,幾乎要喘不上氣。
那些布菜的“小厮”和“婢女”并沒有離去,他們就躬身立在一旁、異常安靜,每當她的視線轉移到他們臉上時,他們便會對她回以得體的笑容,可她盯着那笑容越瞧越覺得瘆人。這些人同當初那花船上的伶人婢女一樣,都是聽障、眼盲、口啞之人,她先前隻覺得他們可憐,眼下卻懷疑這些軀殼之中是否當真還有所謂的靈魂。
抗拒的身體一顫,手邊的長筷應聲落地,離得最近的婦人立刻手腳利落地上前、換了新的給她,并沖她張了張嘴。
她看懂了那個口型,對方喊的是“夫人”。
胃裡那些摻了藥的食物開始翻騰起來,秦九葉終于明白了丁渺最愛的這出戲到底是什麼。他要她扮演他的“妻子”,而那有些癡傻的圓臉刀客則是他們的“孩子”,眼下這頓令她度日如年的斷頭飯則是“一家三口”再尋常不過的一頓晚膳。
有些話果然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她先前為了氣李樵,說過自己最讨厭家家酒的遊戲了,這不過一轉眼的工夫,這賊老天就給她安排上了。
“我為城中這場大戲操勞到了後半夜,似乎有些受了涼,九葉可願幫我看看?”
丁渺的聲音不緊不慢響起,她不說話,低着頭看自己幾乎殘廢的雙手。
對方也不着急,就靜靜等她的答案。
秦九葉知道,她沒有拒絕的資格,半晌才顫抖着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
“脈相應指沉而細,确實有些憂勞過度。”
她草草幾句了事,剛要飛快抽回手來,卻被對方一把握住。
“你的手有些涼,可是怕苦、又沒有好好喝藥?”
秦九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勾了勾嘴角、輕聲道。
“我喝沒喝藥你不是親自檢查過了嗎?眼下已經入冬,這院子四面透風,在屋裡待久了便會寒氣入體。丁先生若是當真憐惜我,就該放我去外面曬曬太陽、補補陽氣。”
她不放棄任何探究外面的機會,被對方輕而易舉察覺。
“你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便是,我都可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對方顯然知道她在意什麼,引着她去追問。盡管心幾乎被揪成兩半,她仍用冷漠掩飾住了痛苦不安,聲音毫無起伏地開口問道。
“好,那我問你,你見到李樵了嗎?”
就算再如何掩飾,她眼底的關切與心痛還是遮掩不住,看得人心煩意亂。
丁渺垂下頭去,手指捏着湯匙在空碗中一下接一下地敲着。
“自然是沒有。我隻是差人送信給他,說冬至為期,隻要他肯來見我,我便可放過他身邊的人。然而他失約了,我便讓小寒去接你,他見到小寒又惱羞成怒地追了出去,将你抛在身後。城中這樣亂,他們護不住你,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對方說着說着輕歎出聲,那歎息中似有遺憾,可卻聽得人說不出的難受。
秦九葉額間冷汗順着臉頰滑下,虛弱令她連坐在桌旁吃完一頓飯都感到勉強,但她望向他的目光猶如箭矢一般鋒利,聲音中難掩輕蔑。
“你撒謊。你傳信給他,信中必定以我作為要挾、要他單獨赴約,之後又虛晃一槍,就是為了搞垮他的心裡防線、将他從我身邊引開。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與他見面對嗎?你究竟想把他怎麼樣……”
“把他怎麼樣?”丁渺的笑褪去,面上顯出一種詭異扭曲的神情,“我該把他怎麼樣呢?我們都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我将他帶到你面前,細數罪狀、酷刑加身、千刀萬剮,又能如何呢?類似的折磨我們早就經曆過無數遍了。”
秦九葉望着對方的臉,呼吸不由得變得有些急促。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整個人湊近前來,語氣無限輕柔,但有一瞬間,他眼底的神情幾乎可以算作冷酷。
“所以我決定,要讓他嘗試一些沒經曆過的事,比如擁有之後再失去。命運要從人們身上奪走些什麼的時候,是不會詢問他們的意見的。我要讓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命運。”
吐出那些殘酷字眼後,他又變回了那個光風霁月的書院先生,輕啜一口清茶後、微微轉過頭環顧四周。
“我怕你不适應,特意選了你朋友的院子,當初你也住過一段時日,一磚一瓦都熟悉。後院的兩間房太過老舊,但我們可以慢慢修繕,天井處的池子我已經為你空出來了,你想養些什麼憑你心意。聽說當初你看上了四條子街後巷的那處房子,可見我們的眼光多麼一緻,改天我們搬到那裡如何?慢慢重建打理院子也算一種樂趣……”
對方的每一句話都是那樣合情合理,可秦九葉卻覺得猶如蜂群繞耳般不适恐怖。空洞的雙眼終于有了些情緒,她像是再也無法忍受對方多說一個字,下一刻猛地扶住桌緣、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藥汁混着強塞進胃裡的湯米吐了一地,幹嘔聲許久才停止。
他就靜靜看着,直到她沒了聲音,随後拿出帕子、輕柔地幫她擦着嘴。
“看來你的身子還有些虛弱,是我考慮不周到,讓你坐在這裡受了風,還是關好門窗、回床上歇着吧。”
那些“婢女小厮”聞言頓時退了下去,臨走前将門牢牢關緊,那扇總也關不嚴的房門如今重新換了門樞,即使被推開也會自動關上,閉合的瞬間連一絲風都透不進,秦九葉怔怔望着最後一絲縫隙被閉合,猶如見證着自己同外界最後一點聯系被切斷。
“不、不要關上……”
她的聲音中出現了難以克制的絕望,落在男子耳中卻令他多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
他從身後靠近她、抱住她、遮住她不甘的雙眼。
“不要怕,我哪都不去。我會在這裡陪着你的,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