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中間沉默了多久,久到臧涼幾乎被盛夏的晚風吹出了些許的涼意,他險些聽到自己胸腔裡巨大的轟鳴聲,這幾乎讓他恍惚間以為回到了高中時代的某個夜晚,同樣的悶熱,自己穿着那件洗得發黃變形了的襯衫。
“蔣叁,”他說,“你最好是喝醉了。”
“我覺得我們可以結婚。”
那悶在胳膊裡的聲音如是說。
這終于讓臧涼重新回到了現實。
“你覺得?”臧涼低頭去看她的頭頂,亂糟糟的長發,“我們可以?”
“非常契合,”那聲音如是,“我們都已經到了三十,家裡着急,父母催婚,大家彼此事業有成,各方面條件非常穩定。”
“所以你覺得可以結婚?”臧涼緩慢重複,“因為已經到了三十?各方面穩定?條件符合?時事所驅?”
蔣叁擡頭,一張臉在夜燈下被照映得白皙消瘦。
仔細想想,臧涼從未如此近的距離看過蔣叁的眼睛。
黑漆漆,仿佛無底洞一般。
讓人捉摸不透。
“我想和你結婚。”
“我拒絕,”臧涼把她從胳膊上扒拉下來,倒退一步,“每次都是這樣。不要以為你喝醉了就不會被人怪罪,你這種人——”
然後喀喇一聲。
踩到了某種東西。
沉默,短暫的沉默。
兩人低頭去看。
“啊,”蔣叁指着他腳底的殘骸道,“我的眼鏡。”
臧涼有些無語。
“我會賠的。”
蔣叁搖頭:“算了,我要回家了。”
竟然又要回去騎那輛電動車。
“你到底有完沒完啊——”臧涼簡直沒脾氣了,“你給我站住,你就非要自己騎車嗎?你酒品也太差了吧——”
像是被戳中了什麼死穴,蔣叁立即回身還嘴:“我酒品差?我酒品差?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酒品差啊——”
臧涼生怕她大喊大叫招惹來什麼熟人,隻得立即上手捂住她的嘴:“行了行了,你酒品不差,我的神仙,你非要騎車是嗎?鑰匙在哪裡?我送你。”
蔣叁倒是從善如流,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伸直胳膊遞給了他。
臧涼盯着她十分狐疑,這人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這實在是無從判斷,畢竟認識蔣叁的時候大家都還是寄宿學校的未成年,實在沒辦法見識她真實的酒品。
但想想也做不出把人直接扔在路邊的這種事,半夜三更的,尤其是那邊還有一個蓄勢待發的鐘昊。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跨上了電動車。
然後下一秒蔣叁就立即騎了上來。
“你倒是一點都不客氣,”臧涼大怒,“你最好是真的醉了,不然我真的會生氣。”
蔣叁卻不理他,坐在後座不老實地拍着他的後背:“快走快走,我要回家——”
蔣叁在路上睡着了,其實真論起來,除了在路邊對他發瘋,吐了一回以外,蔣叁的酒品也真不算差。至少可以生活自理,也不會抱着人亂啃。
臧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她嘴裡問清楚家庭住址,因為不熟悉路,倒是騎了二十幾分鐘才終于到小區門口。
“蔣叁,蔣叁,”他不敢亂動,因為明顯感覺到身後的人趴在他背上的力度,生怕一個轉身對方就會直接從車上摔下去,“到家了。我記得你不是雲京本地人啊,這真是你家?”
蔣叁咳嗽了兩聲,被夜風激醒了。
她睜眼,終于有了點清醒的意識。
隻是眼鏡丢了,因此看不清楚人臉,此刻也不知道到底是誰送的她,模模糊糊覺得今晚過得實在糟糕透頂,竟然忍不住邁下腿的時候哭了起來。
“你沒事吧——”臧涼有點被吓到了,這人不會剛在心裡表揚了一下就要立刻整幺蛾子吧,“你到底還認不認識路啊?”
蔣叁隻知道埋頭哼唧,接着就是哼哼抹眼淚:“我覺得我太可憐了——”
臧涼無語:“你又可憐什麼了,我才可憐吧。”
“你不知道,”蔣叁抹着眼淚,“我就是忍不住,本來想着隻看一眼就好了,但偏偏就是忍不住。都這麼多年了,我也說過千八百次要放下了,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嘛——”
臧涼無意間聽到她的真心話,又想到今晚的飯局,從阿鬥嘴裡零星聽到的話,想必蔣叁跟鐘昊的确是還有糾葛在,頓時覺得頭痛,有些懶得再聽。
“我就是忍不住嘛——”蔣叁繼續自言自語,“太丢人了,臧涼——”
他動作一停。
“你忍不住什麼?”
“我就是忍不住想見你......”
臧涼深吸了一口氣。
小區路燈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蔣叁,你最好——”
“我告訴自己好多次了,每次都是發了就删,發了就删,我知道很幼稚,很抓馬,但我就是忍不住嘛——”
臧涼握緊了拳頭。
“我知道我老是隻顧自己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在跟女朋友恩愛,但我就是忍不住嘛——”
“因為我覺得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我無所謂你到底要不要回應我,但是我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所以我不想聽那句不嘛——”
“我知道我們兩個沒可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喜歡你這件事就是忍不住嘛——”
“我——”
“好了好了,”臧涼終于伸手去摁住了她的肩膀,“我知道了,但是蔣叁,你必須清楚一點,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喝醉。”
他說。
“你接下來說的任何話,都是必須要負責任的。”
蔣叁隻擡頭看着他。
“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結婚,我害怕。我知道你遲早會跟我真正結束,我知道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在一起,但是我就是忍不住——”
臧涼沉默着,沉默着,然後低頭。
“蔣叁,你完蛋了。”
吻住了她。
清晨,頭痛劇烈,喉嚨燒火,氣管跟沙漠一樣隻渴求着一樣東西。
“水——”
蔣叁從床上彈射起來,然後睜眼,意志緩慢回溫。
觸手陌生的質感,身下是不屬于的柔軟度。
不是她家的床品,不是她的被單,甚至于——
不是她的房間。
救命啊——
又來????
她好想死,而且這次好像真的喪失全部記憶,她甚至連對方是圓是扁都搞不清楚。
仔細回憶一下昨天斷片前最後的記憶,腦袋裡浮現的不是鐘昊那張臉就是範伽奇那張臉。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如果老天非要給一個選擇的話至少是範——
“你起來了?”
臧涼把水杯放在了床頭。
“頭還暈不暈,要不要吃藥?”
蔣叁以自己模糊的視線盯着這張仿佛清晰可辨的臉,回憶着腦海裡中昔時的聲音,努力進行一些認知校正。
是臧涼吧?好像是臧涼?
可是怎麼會是臧涼?嗯?為什麼會是臧涼?怎麼能夠是臧涼?
她昨天有跟臧涼進行過對話嗎?
即使如此大腦飛速運轉,她還是堅持着表面的體面,十分冷靜,得體地,接過了水杯,然後咽了下去。
“謝謝。”
她簡直不相信這是自己能夠清醒說出來的話。
她現在很想立即自殺,從這個房間的窗口跳下去。
臧涼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嗎?
會嗎?
仔細想想自己前幾年斷斷續續給他發完就删的那些告白,他到底有沒有告訴過别人?到底會不會啊?記憶裡臧涼确實是個藏不住事的人,但那都是自己威逼利誘的,如果當事人換成自己,他到底會不會出去亂說?好可怕,如果亂說,那自己到底成了什麼形象?
不不不,眼下最關鍵的是昨晚喝斷片竟然是跟臧涼過的夜啊!那個臧涼!
自打四年前因為某次晚上喝多了刷朋友圈看别人結婚官宣福至心靈,突然又詐屍給當時正在熱戀中的臧涼打了一大段小作文表明自己果然還是對他念念不忘沒辦法繼續假裝做朋友了,為了避免哪天他官宣而對自己産生的暴擊決定删除好友讓對方徹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發完之後立即拉黑,從此把頭埋進沙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