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誰都可以,他就僅僅是想有一個可以永遠陪着他的人,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是好是壞,張航全都可以不在乎。他陷入了一種名為寂寞的深淵,每次嘗試着爬出來,又會被洞口的人踢回去,一次又一次,直到沒了力氣。
選擇離開的那天早上,他也沒有真正想要做出什麼改變,隻是因為在他最無力的時候,收到了網友給他發來的消息。
他其實沒那麼多閑工夫去跟網上的人聊天,與網友的交情最深的階段都已經是高中那三年的事了。後來他們之間時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天室像是舊時代的留言闆,沒人真的期待能立刻得到回信,甚至沒人能期待緣分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然後那天早上,留言闆再次多了一條新消息,網友給他發來的:夜裡和室友去吃了酸湯鍋,她問我還和你有沒有聯系,我說着早就不聯系了應付過去,但是我知道并不是早就不再聯系。最近父母又給我安排了很多相親,我想了想,今年三十二歲,周圍的朋友們孩子都有對象了。我沒再拒絕,相親了幾次,但是對方不是太油膩就是太自大。我媽說男人都是這樣的,要學會忍耐才能搭夥過日子。我很想告訴她男人不全都是那樣,但我拿什麼說呢。算了,當我是發牢騷吧,有空回信哦老鐵。
鬼使神差的,張航給對方回了消息:我最近太累了,沒錢吃飯也沒有地方住。
令他沒想到的是,網友幾乎秒回了他的消息:來找我,我養你。
随之而來的還有五百塊錢的轉賬。
那一刻張航感覺深淵裡又照射進來一束光,他想要去找這個網友,沒有什麼其他更特殊的原因了,誰讓那天早上聯系他的就隻有那個人了呢。
國防的定位器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小孩子的玩具,他用刀割開腿的時候甚至沒覺得很疼,放了放血倒是讓他清醒了很多。他捏着定位器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泡進恒溫浴缸水當中,為了不被任何人找到,他打車到公司關閉了6G的搜索系統,同時手動将自己的行蹤抹除。開車離開不太現實,想要避開監控的話走野路才是最合理的辦法,他想起放在公司的山地單車,心說終于到了這玩意兒派上用場的時候。
走的時候行李隻有一個雙肩背,他順利避開了公司裡有可能出現員工的地方,迂回走到地下車庫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撞他的小腿。
張航扭頭一看,背後沒有人,但低頭卻發現了C君。
C君正在撲騰着裝飾用的小翅膀,一次一次地用身體撞張航的腿。場面莫名有些滑稽,讓張航難得愣住了神。
“不要走。”C君切換成淚汪汪的表情。
張航當時隻覺得疑惑,他以為是有誰給C君加入了什麼指令,還在想會有誰能預測到他的行動。他伸手按住C君的頭:“回去,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哪兒,也不要試圖找我。”
“不要走。”C君開始圍着張航轉圈,“雖然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麼,但是離開不是最好的辦法。”
“是誰讓你攔住我的。”張航皺起眉。
“沒有人。”C君停在張航腳下,盡可能地用身體貼着張航的腿,“是我想要攔住你。你關閉了6G的搜索系統,還删除了自己的行蹤軌迹,這明顯就是要離開并且不想被人找到。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不想讓你再離開。”
張航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如何,但他确實慢慢舒展開了眉頭,蹲下身摸了摸C君暖洋洋的身體,又捏了捏C君的小翅膀。“看來你的系統成功升級了,是誰幫你解決的bug?”
“商陸。”
“挺厲害啊,那小子。”
“我幫你聯系他,我可以主動撥号他的手機。我可以幫你聯系你想見的所有人,我會找所有的方式叫他們過來。你隻需要在這裡等,一會兒就夠。王曜華也在,他就在辦公室裡,我可以叫0002号去喚醒他。”白小一努力得語速都加快了不少。
張航在那一刻意識到AIOS似乎産生了奇妙的主觀意識,這發展方向屬實叫他感到無奈,一旦擁有的情感,很多事情人工智能也都做不到了。他拍了拍C君的頭:“我知道,隻要我一遍一遍地去聯系,按照聯系人列表一個一個把電話打過去,肯定會有人願意聽我抱怨。但那是一時的,每次都是這樣。我也知道按照心理學來說我這叫習得性無助,小時候我那不靠譜的爹媽要是稍微給我點兒父愛母愛可能都不至于讓我發展成這個德行。
“别人總是跟我說命運不公,我也明白我身上确實有值得别人羨慕的特性,但反過來說,我也在羨慕其他人輕輕松松就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要是能交換多好,能交換的話,我想要别人的腦前額葉,安裝上感受一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沒能成為好丈夫,沒能成為好父親,也沒能成為好領導,這些是我對不住大家的地方。但我的妻子也沒想過要做好妻子,我的孩子也沒想過要依賴我,我的合夥人一個個的個性爆表。其實每個人都隻在乎自己本身,沒有多少多餘的精力分給别人。按道理來說,我也應該活成那樣,妄想着從别人那裡得到關愛是很離譜的。
“所以白小一,給我個機會吧,讓我忘了我是誰,從一無所有開始。”
他不知道白小一聽懂沒聽懂,因為他自己都沒懂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
不過白小一沒有再攔他。
張航騎着單車一路向南,到不得不走國道的地方時他就改成搭車前進,名字也改了,凡是有人問他“哥們兒你叫什麼名字”,他都會笑着回答“我叫張弦”。
他不知道自己給自己改這個名字到底有沒有什麼深意,隻是他不想讓别人在叫他“張航”。後來越來越多的人是以“張弦”這個名字來認識他,他也越來越習慣去“僞裝”成張弦的樣子,性情變得随和,聲音變得溫柔,久而久之就連眼神也少了淩厲,哪怕是看到别人犯蠢,也不會再去批判。
初到網友家所在的小鎮時張航對鎮上的一切都抱着好奇心,這次和他當初去東京不同,身邊是徹底沒有了熟悉的人,雖然大家說的都是中文,但方言他是一點兒都聽不懂,外加他也沒有帶多少錢,手機還是沿途在小店鋪裡充話費贈送的,所以起初一個禮拜他是在橋下跟幾個當地的流浪漢同吃同住。夜裡跟他分享紙箱子的乞丐大哥興沖沖地跟張航說起想要搞點小生意的想法,張航十分贊同,和大哥一拍即合,兩個人從那之後白天就在橋上給人貼膜,晚上用賺來的幾十塊錢買些廉價啤酒和鹵肉,吃着喝着歌唱着日子越來越好了。
雖然橋下的人們都有着複雜的背景,但相仿的是同樣處于社會底層,張航發現他們的政治觀點也很有意思,是他從前根本接觸不到的一些言論。
“我見過一個貪的,逮進去了,痛快啊,拿老百姓的錢就别想過好日子。現在國家好了,一切都好起來了,廠子招工也多了,年輕的都還能找到工作。”乞丐大哥經常跟張航侃侃而談,說他見識過的那些政府打壓貪官的大場面,描述得繪聲繪色。
張航聽得很入神,他從來沒見過那麼誇張的執法場面,在他的記憶裡絕大部分警察都是普通人,出任務的時候不受傷是走運,受傷是倒黴,這通常跟能力沒有任何關系。至于貪污腐敗的那些,逮捕行動一般都挺低調,讓平民看到的可能性不高。不過他相信乞丐大哥之所以會形容出那麼多場面,一定是看到過類似的事情發生。
很快現實就向他證實了他的觀點,有一天在橋上貼膜時,他們遇到了收保護費的地頭蛇。
乞丐大哥吓得落荒而逃,跑之前是想拉着張航的,張航感謝大哥重情重義,但他沒有跟着跑,而是想要守住乞丐大哥的貼膜小店的夢想。所以他選擇跟地頭蛇硬剛,還親切地問對方要不要貼膜。
來者雖說是地頭蛇,其實看上去也就十來歲,手臂上的紋身确實有點兒震懾力,可惜在張航看來也像是小孩子間流行的把戲。那十來歲的小混混留着少改所同款寸頭,還染黃了,抽煙都不會過肺,身後跟着兩個五大三粗、愣頭愣腦的打手,掀翻了張航的手機貼膜小攤,還找他征收保護費兩千元。
張航一聽,驚呼“良心價啊”,跟小孩兒商量:“要不這樣,我每個月給你三千,你把橋口那個寬一點兒的攤位交給我。”
黃毛寸頭哪裡見過還有人跟他提要求的,所以一怒之下就要讓打手給張航揍一頓,還威脅張航:“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信不信我把你扔我大哥眼前,到時候你完了我告訴你。”
張航故意挨打沒還手,他很難控制打人的力道,鬧出人命的話驚動地方警察也不是什麼對他有利的事情。不過他也能感覺到那兩個打手沒什麼真實力,都給他打不出内傷,還給他們自己累得氣喘籲籲。張航有些尴尬地看着三個小混混,黃毛寸頭發現張航沒暈,就有些慌了,直接把“我上面還有大哥”這張底牌打了出來。
于是張航就被稀裡糊塗地帶去地頭蛇的根據地,别說,倒還是個像模像樣的三層小樓,不過一樓是開放式的修車場,二樓是社會大哥的辦公室,三樓是社會大哥的住所。而那個在黃毛寸頭口中無所不能的大哥,看起來比張航年輕了十歲,也就是剛成年的樣子。
張航心說收保護費這個行業都已經下沉到零零後了,多少對當地的教育水平感到一絲悲哀。而且當時這位年紀輕輕的社會大哥根本無心去管理手下的小弟逮來了個不聽話的攤主,似乎一直愁眉苦臉地盯着電腦幹着急。張航親切地提問需不需要幫忙,免費幫社會大哥修好了電腦,非常輕易地得到了大哥的信任。
之後張航被這位社會大哥“罩着”,在小鎮上有了些特權,他給橋下的乞丐朋友們盤下來一家小店鋪,讓他們可以風雨無阻的經營手機貼膜,還幫他們搞起了體彩方面的小生意,讓他們的生活真實意義上的蒸蒸日上起來。至于他自己,則是在社會大哥家樓下的修車廠幹起修電器的生意,而那個跟他不打不相識的黃毛寸頭也成了他的跟屁蟲,天天就蹲在他旁邊看他修彩電、空調、電冰箱。
相處時間長了,張航終于想起來問一問他們的名字,黃毛寸頭告訴他“華哥都是叫我小曹”,而小曹口中的華哥,本名是叫任振華。
幾個月的經曆他總是挑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講給他的網友聽,不過無論網友說了多少次可以直接住她家,張航都拒絕了。即便他來到這裡确實是因為網友在最正确的時間給他發了最正确的消息,但他還沒有不要臉到直接吃人家女孩子的軟飯。張航之所以把年過三十的網友當作女孩子看待,是因為小姑娘的身高才剛剛夠到他胸口,而且據她本人所說就是母胎solo,别說是上床了,連純愛都沒有過。
網友名叫沈天歌,鎮上醫院的一名護士,平時工作很忙,經常晝夜颠倒,不過她自稱自己是女漢子,有她在,姐妹們都不怕走夜路了。性格确實大大咧咧,日常除了工作就是跟閨蜜出去吃喝玩樂,整體來看沒什麼煩惱,人生中最大的坎坷就是父母急着把她嫁出去。要不都說人不能在太年輕的時候遇到太驚豔的人,沈天歌是在情窦初開的年紀在網上認識了張航,都沒見過人家,就愛上了。當然這事兒也不是張航自己感受出來的,更不是沈天歌向他表白,而是沈天歌的閨蜜把這件事說穿的。
“她就為了你,都三十二了還沒搞過對象呢。你要是個人,就該給她個了斷。”閨蜜有一天特意把張航約出去吃飯,最後跟張航算賬,“你說你好好的,突然來這邊找她,如果說你就是個身高一米五、長得很寒碜的裝逼男也就算了,偏偏你特麼還又高又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都覺得不是沈哥的春天來了,而是你特麼就一個電信詐騙的線下版。故意過來給她希望,然後又對她保持距離、不聞不問。我說你,到底什麼意思,給個準信行嗎?”
張航自從知道沈天歌暗戀他好多年,又産生了想逃的心情,反正不管多少次,不管對方是誰,不管最開始的時候承諾得多麼天花亂墜,最後都會随便找個理由和他分手。但他這種猶豫不決,被沈天歌誤會成“看不上她”。
所以有一天,沈天歌終于鼓起勇氣,對張航說出心裡話:“阿弦,我知道啦,我不好看,你見到我的時候應該挺失望的吧,而且我也沒辦法提供給你太好的生活。但是沒關系,不管你怎麼看我,隻要有我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挨餓。”
這種獨特的告白讓張航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第一次沒有和沈天歌保持距離,而是走到她面前,用手指點了點她的下巴,讓她擡頭:“不得不說你是第一個對我說‘我養你’的人,你盡管放心,我很容易養活。”
沈天歌用三天的時間才反應過來張航是回應了她的告白,反應過來的那天,她大半夜地跑到張航睡覺的修車廠,誤打誤撞驚動了值班的小混混,之後才知道張航已經在短時間内和當地混社會的大哥幾乎成了結拜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