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請函紅色燙金封面上印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傑出貢獻青年獎勵大會”字樣,下方國徽浮雕印章簡直把正式感拉滿,蒲薤白雙手捧着邀請函,茫然地擡頭看着正在摳手指甲的商陸:“國宴?”
“嗯。”商陸也沒從茫然中緩過神來,“總覺得這個時期突然發來這樣的邀請函,感覺特别像是要被機關掐脖子了,說實話,我不敢去。”
薤白又看了看邀請函正文的落款,□□、全國人大、全國政協、共青團中央,幾行單位的落款吓得他手抖:“我覺得吧,不去可能違法。”
商陸默默點頭:“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他們為什麼會把視線落在我身上,什麼傑出貢獻啊,我最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成就就是在博士生考核面試上把老教授怼得假牙都快掉了。”
“也許是常總他跟上面的人說了什麼?”薤白試探着問。
“問題是這幾個單位跟常總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這就算了,我去跟常總說這個事兒的時候,他還反問我啥叫傑出貢獻獎。是啊,這到底是個什麼獎,以前聽都沒聽過。”商陸用力拍了拍大腿,“冷靜想想,這應該是上面的人注意到了不和諧的地方,想要把一些人叫來試探,但是這種和領導人見面的場合非常微妙,總得找一個不會讓人太過于疑惑、但又不至于讓所有人都不當回事兒的借口。這個獎就是這麼個存在意義,我可能沒有做什麼傑出貢獻,但架不住有人想要找我聊天兒。”
薤白趕緊握住商陸的手:“不慌不慌,沒事,大不了我們就連夜溜走,張總都能躲山裡半年不留痕迹,那我們也能。”
商陸深呼吸了一下,反過來攥住薤白的手:“總而言之我就臨機應變,到時候你就在家裡收拾好行李,要是我在宴會上說錯了什麼話,咱倆就連夜溜去東京,夜裡應該有飛羽田的航班。”
“好。”薤白認真的回答。
兩個人誰都沒把這事兒當作兒戲,直到表彰大會開始之前,他們的胃裡翻江倒海。薤白送商陸到人民大會堂附近,商陸下車之前,和薤白對視了好長時間。
“我走了。”商陸簡單說。
“好,”薤白簡單答,“我等你。”
人民大會堂巍然矗立在前門廣場西側,米黃色的外牆在陽光下透着沉穩的光輝,商陸走近之後居然感受到壓迫感,他昂頭看着12根高聳的立柱撐起的氣勢恢宏的正門,望着正中央金光熠熠的國徽,一直壓抑着的心情在這一刻居然得到了釋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通了什麼,還是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繃斷了,他還是能感覺到胸口有一種情緒在湧動,但這種感覺不會再讓他手指發麻,而是讓他精神振奮。
要是從生物學的角度上來講,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被激活了“逃或戰”效應,他的意識選擇了後者,然後身體跟着做出了反應。但如果不講那麼多科學,他覺得自己單純是意識到了此時此刻自己已經站在了通往公正的大門前。也許門後等待他的是另一種階級的不公,也許是下一場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但想要改變,也必須要經過這道門。
那麼,邁進去吧。
台階很寬,正好匹配商陸的步伐,他走到門前出示了一下邀請函和身份證,接受嚴格的安檢過後,才踩在人民大會堂的地毯上。兩側的警衛靜默地注視着每一個入場的人,但來場的人很少會去反過來注視他們,唯有商陸留意到這些警衛,然後朝他們友好的笑了笑,這才沿着地毯走向長廊,前往大廳。
大廳穹頂高聳,頂部鑲嵌着柔和的燈光,投射在千百個紅色座椅上,映出一片莊重的氛圍。商陸按照現場公務員的指示找到了寫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不得不說這個位子真的是很靠近主席台的,他又假裝不經意地看了看圓桌上其他人的名字,有幾個是在新聞聯播裡才會聽到的。他稍微擺弄了一下面前的瓷白餐具和金邊酒杯,等候其他來賓依次入場。
這次宴會的規模看來不小,主席台下擺着五張金色桌布的圓桌,以外都是白色桌布的小圓桌,商陸掃了一眼計算出這次的宴會大概邀請了六百到八百人,雖比不上國慶時候的規模,但作為一個聽都沒聽過的表彰大會,已經算是相當有面兒了。距離宴會開始時間還有五分鐘左右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已經到場落座,唯有最前方金桌座位還是空着。
商陸兩側坐着的嘉賓也是各界出色的年輕人,不是銀行行長就是國企要員,聊兩句就能聽出來他們的家世個個都不簡單。不過就算商陸不認識他們,他們也都認識商陸,每個人都一副興奮的模樣,說沒想到在這種場合能見到明星。商陸跟他們還算聊得來,而且他本身也在經營公司,所以幾個人就圍繞着投資聊了個盡興。
表彰大會正式開始的時候,主持人首先上台“指導”大家熱烈歡迎各個機關的領導,每個單位都是以全國打頭,走出來的大佬也是一位比一位重量級。最後壓軸的當然就是總理和主席,商陸以前在新聞上看到薛石然的時候就在像對方雖然和薛石川是親生兄弟,但是長相看起來不太一樣,如果說薛石川是中年人特有的溫和穩重的話,那薛石然大概就是領袖特有的威嚴莊重。總而言之光是這樣看的話,商陸其實不明白侯玥瑤為什麼會說薛石然是個更好說話的伯伯。
在走完一個典型的開場流程之後,主持人邀請薛石然同志上台緻辭,薛石然語速相較緩慢,發言稿也很标準,緻辭最後,他說道:“今天,你們是榮譽的獲得者,明天,你們将是推動社會前行的領軍人。讓我們共同努力,為中華民族偉大複興貢獻智慧與力量。祝願大家,在今後的道路上不斷前進,勇往直前,為國家、為社會創造更輝煌的成就。”
台下爆發出驚人的掌聲,經過兩分鐘後才結束,主持人再次上台邀請獲獎者一起到台上領獎的時候,有些公務人員小跑着到各個圓桌找到獲獎者,帶着大家有秩序的上台。
授獎人大概是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在他給每個人頒發了證書和獎牌之後,還不允許大家下台,接下來是總理和主席上來跟每個人握手問候。
商陸感覺快門聲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誇張起來的,他看着主席身後跟着三個政治要員,每個人笑容滿面,親切又熱情,當他們一點點靠近之後,商陸感覺自己逐漸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你是商陸吧。”薛石然走到商陸面前的時候,說的話跟其他獲獎者完全不一樣,他張口就喊出了商陸的名字,“感謝你來,未來希望你能為大家做出更多的貢獻。”
“那必須。”商陸微笑着和薛石然握了握手,然後目送對方走向下一個人。
他下台的時候感覺自己在飄,第一次跟國家領導見面他是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用“那必須”這三個輕浮的字回應人家的期待,商陸已經開始思考今後去東京苟活的話每天要給薤白炒什麼菜來省錢了。
要不他們也搞個家庭菜園吧,聽說有些河邊兒的野地政府都沒人管的。
正式開餐之後,宴會廳裡的氣氛又熱鬧了起來,商陸看着圓桌上的菜色,想象着今後要是真到東京逃命恐怕就吃不上這麼好的東西了,于是整頓了一下心情,開始大吃特吃起來。美酒佳肴吃不夠,他舔着嘴唇琢磨着主食什麼時候能上桌呢,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商陸同志,飯菜還合口?”一位剛剛在台上跟随着主席移動的大哥正笑吟吟地站在商陸身後,低頭朝他問。
商陸點點頭,用餐布簡單抹了抹嘴上的油:“要是能配米飯就更好了。”
“喲,看來是沒吃飽,這可不行。”大哥臉上的笑容加深,“你跟我來,我們去看看哪裡能端盆飯。”
如果這話跟别人說,旁邊都會聽者有心,開始琢磨這是單獨給商陸開小竈。但這話跟吃得滿臉油光的商陸說,大家就信以為真,認為這是領導怕商陸餓死在國宴上。
商陸更是給面子,臨走還不撂筷,問過“是不是要帶着餐具啊”,得知“放心,餐具多的是”,才乖乖地空手跟着大哥離開了主會場。他們沿着走廊,往會堂的深處走着,越走商陸越冷靜,他回想起之前王曜華說張航參加企業家表彰大會的時候,也是這樣被叫走了,看來這次自己也是被叫去辦公室單獨談話,像是小時候被教導主任叫去校長辦公室。
“來吧,别緊張,薛大想跟你單獨談談。”大哥把商陸帶到一道門前,給了商陸一顆定心丸,然後拉開了門。門内是空房間,盡頭處還有一道門,大哥走到那道内門前敲門說道:“我是小高兒,幫您把人帶來了。”
這顆定心丸一點兒沒有定心效果,商陸站在小哥兒身後,低聲問:“剛您說……薛大找我?”
小高兒扭頭看了商陸一眼:“對,你就記着,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實話實說。”
很快那道房門就被從裡面推開,裡面坐着總理和主席,以及他們的幾位心腹。薛石然看到商陸之後,用眼神叫大家暫時先出去。一屋子人都心領神會,逐一離開房間,門合上的時候,辦公室裡隻剩下商陸和薛石然。
“緊張?”薛石然露出一絲淺笑。
商陸點點頭:“剛才,感覺我在和您握手的時候,說的話有點兒不謹慎。”
“哪裡有不謹慎,我覺得很好,感覺得到你的自信,很從容。”薛石然指了一下側方的沙發。
商陸順勢走過去坐下,雙手放在雙膝上,坐得筆直:“謝謝您還特意安慰。”
“叫你來也不為了和你賣關子,前陣子沸沸揚揚的興甲村案,聽說你起到了重大作用,後來我們也經過多個部門的證實,确認了你的突出貢獻。我想當面好好感謝你,同樣也是想認識一下你。”
原來這樣的事情還是可以被國家領導重視起來的,商陸舔了舔嘴唇:“您太客氣,我也是黨員,為建設祖國必然是要奉獻一份力量。不過退一萬步說,哪怕不是黨員,哪怕這件事和我的利益不相幹,生而為人,也不可能對衆多同胞見死不救。那些被拐賣被監禁的人應該得到自由,那些不法之徒也理應得到制裁。”
“有格局,不錯。”薛石然笑了一聲,認可地點頭,但很快話鋒一轉,“隻是我也聽說,你最開始會調查此事,是托人去尋找一個人。我們同樣調查過,那人也是興甲村的受害者,沒有戶口,沒有社保醫保,從法律意義上來講他就相當于不存在。你為何會突然想要去調查那個人呢。”
該說不愧是國家團隊嗎,連商陸破案的切入點都已經找到了,商陸琢磨着這些中央的大佬要是不再迷戀權力,而是下沉到基層,那樣都不知道國家會富饒到什麼地步呢。
可能是因為商陸沒有立刻給出答複,薛石然又補充了一句:“我們相信你有你的考量,隻是希望你也可以相信我們。就像是當初,森少木那樣。”
這個名字出現得過于突兀,商陸沒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隻是愣神地看着辦工桌前的人。
當初森少木是中央組織部的。
曾經張航對他說的話再次被調用出來,商陸猛地回過神,開始迅速思考:主席在成為主席之前肯定是其他部門的幹部,說不定還是兼任,那麼當初是組織部的部長也毫不稀奇。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曾經森少木是薛石然的部下。
可能是思考讓商陸的情緒變得穩定下來,他平靜地朝薛石然笑着說:“主席您誤會了,我不是因為不信任,隻是事情複雜,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那麼就從你為何要用學校資源來調查DNA庫開始說說吧。”薛石然又一次讓商陸震驚。
到此為止,商陸已經很明白了,自己現在已經把“所有的秘密都已經被對方掌握”當作大前提來思考,于是他的雙手松開膝蓋,慢慢合在一起:“華晨集團的某位股東,她一直有種特殊的癖好,看到好看的明星就要約來玩玩兒,有天她看上了我的愛人。我很生氣,打算給她教訓,沒想到她先找到我,對我說她沒有敵意,還說起自己悲慘的身世。那時我明白了可恨的人也有點可憐之處,她是孤兒,從小遭受養父母的家暴,十多年來生不如死。她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為什麼要生下她,所以多年來一直在尋找親生父母的下落。我想要幫幫她,僅此而已。”
薛石然看起來很滿意:“看來你放下戒備了。”
“您太看得起我,也許我就是放棄掙紮了呢。”商陸聳了聳肩,“何況您把森少木的名字搬出來,好像我這時候不再表達一下誠意,就顯得大不敬了一樣。”
“你查到了嗎,那個人的親生父母。”
“沒有。”
“但是你查到了他的很多有血緣關系的兄弟。”
“是的。”
“很好,我們的有關部門也在進行同樣的調查,結果和你一樣,全國有數千人都擁有一樣的生物學父親,但查不到那個提供精子的人是誰。”
商陸摸着手指上的戒指,揣摩着話題的走向,他現在明白了薛石然并非要從自己口中聽到什麼,而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之所向。
恐怕是因為自己和常山關系不錯,但薛石然和常家畢竟是兩個黨派,即便是按照之前商陸和王曜華推測的那樣,薛石然也許想要利用常家來對付薛石川,那最後也不會把權位拱手讓人,所以如果商陸是代表常家的人來入場,那麼目前最多被當作一個新鮮又好用的棋子。
“是啊,而且國家出現這樣的危險人物,要盡早鎖定才好,若是放任這件事進行下去,今後社會将涉及到更多的倫理問題。”商陸斟酌着對薛石然說。
薛石然雖然表情上沒有變化,但商陸能觀察到對方的雙眼有一瞬間的失神,這個不自然的細節讓商陸非常在意。
“說得很對。”薛石然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轉移了話題,“對,聽說你是甄遠峰教授的弟子?”
哪怕是如今,甄遠峰都沒有明着跟薛石川對着幹,所以商陸明白薛石然在擔心什麼,于是點頭說道:“我是他的學生,可能也是因為有甄教授的教導,所以我才會對學術方面的事情更加上心。甄教授性格雖然……怪了點,但确實是相當出色的科學家,世界級數學家的稱号絕不摻水分。他在去年發表的超弦震蕩公式的論文,收到了國際上衆多好評。加州理工、普林斯頓都邀請他去參加學術交流,連菲爾茲獎大會都發出不止一次邀請了。可惜他的護照一直申請不下來,您知道要怎麼辦嗎?”
薛石然再次笑了,表情終于有了些溫柔的影子:“這件事要說好辦也是好辦,不過我相信一直沒有讓甄教授出國,很大程度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那麼如果教授是以國家名義來前往各國進行學術交流的話,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其中涉及到很多外交和國際的問題,相信你也明白。不過你們學校也舉辦了數學巅峰論壇,邀請了國際頂尖學者,那時候也比較方便你們交流學術。”
商陸松了口氣:“這事兒我也聽說了,但我就是覺得可惜,本來我們國家能夠受到國際學術巅峰會議的邀請的科學家就不多。”
“甄教授也覺得可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