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慶拿起老花鏡,戴上之後将手機上的圖片放大,“數學題,他們經常在黑闆上寫數學題嗎?”
“反正經常有公式,不稀奇。”侯慶的秘書完全沒當回事兒,“我也找人去解題了,答案也沒什麼暗示性。”
“要是能讓你們一眼看出來暗示性,我們哪裡還用得着花這些心思對付他們。”侯慶相當謹慎,“這裡就當作他們已經發現了什麼,繼續下一步行動,他們的醫保卡處理得怎麼樣了?”
“處理好了,馮樹才之前去醫院的時候醫生就把他的症狀按照焦慮症和普通肝炎處理,最後也就是個醫療事故。”秘書點點頭,“但都做成醫療事故的話太明顯了,所以甄遠峰的過敏史也被改了,商陸的醫保被凍結,想要接受正規治療的話恐怕有一定難度。”
“不能說得這麼絕對,保不齊就有好醫生,我看商陸跟協和的胡躍文走得挺近。”侯慶放下手機,稍加暗示。
秘書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這是領導讓他把胡躍文也拉下來:“懂了,這就去辦。”
“對了,今天早上彙報說甄遠峰離開學校去了别的地方?去的地方有頭緒了嗎?”
“暫時沒有,全城監控系統隻有公安和國防有權限進去,公安那邊鄭文管得很嚴,國防那邊更不可能了,聽說是有個幽靈網管,像是什麼數據世界的神一樣,防得死死的。”秘書發愁的說。
侯慶反而不着急:“醫保記錄呢?”
“也沒有記錄,所以應該沒去醫院。”秘書歎了口氣,“我們以為他是回家了,但是他家門口的人也說沒看到他。”
“好,這件事記在心上。對付聰明人,要足夠謹慎。”侯慶敲了敲桌子。
“明白了。”秘書鄭重點頭,退出了辦公室。
侯慶摘下眼鏡,看向桌面上的相框,那是侯玥瑤小時候他們一家人在天壇的合影。那時候的侯玥瑤才三歲,但一家人沒有那麼寵她,因為碰巧那時候侯慶的妻子又懷了孕,大夫偷偷暗示那是個男孩兒。侯慶其實剖析過自己的内心,他不是真的認為男孩兒就比女孩兒好,有沒有出息這個跟性别又沒關系,幾乎都是社會形态決定誰會有出息、誰沒有。但是看着周圍的同事接二連三的生兒子、秀兒子,侯慶心裡也就着急了。
他最看不順眼的就是常陽天那個老不死的,生一兩個還不夠,一生就是三個,可真是沒少看他炫耀。可能是因為看常陽天不爽,所以侯慶對韓又軍一直不錯,畢竟韓又軍就是大院兒裡最沒實力的。
侯慶年輕的時候會認為自己這就是小人思維,喜歡錢,喜歡面子,喜歡走到哪裡都能成為最有知性的,就連他找的老婆都是最好看的,國家劇院的演員,領出去誰都要多看兩眼。後來老婆給他生了孩子,他無比希望孩子也能擁有老婆的美貌,結果那小孩兒居然是跟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可能是因為這個,侯慶最開始對侯玥瑤非常不上心,長相沒有遺傳老婆就算了,腦子居然遺傳了老婆,他看着幼小的女兒做不出十以内加減法的樣子,突然就大發脾氣,把女兒拉起來打。女兒茫然地看着他,就連哭都是慢别人一拍。
那次冷靜下來之後,侯慶開始過度補償侯玥瑤,同時期待着老婆還能再給他家添丁。
可惜侯慶沒能如願,老婆早産,孩子死在了保溫箱,老婆也因為大出血而被摘掉子宮。侯慶記得自己去領認兒子屍體的那一天,保溫箱裡的兒子像隻剛出生的耗子,下面的把兒小得像個結節。護士叫他簽了字,然後把屍體裝進黑色塑料袋,問他:你還要嗎?
侯慶不理解護士為什麼說出那樣的話,那是他的兒子,哪裡有不要的道理。他接過塑料袋,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走不穩,磕磕絆絆回了家,把兒子的屍體暫時放在冰櫃,想要給兒子定制一口小棺材。那之後他又回了醫院,給老婆做術後護理,在醫院忙前忙後,侯玥瑤也暫時托付給鄰居家照顧。
兩天後侯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确認冰櫃裡的兒子,但打開冰櫃,卻不見黑色塑料袋。他當時隻覺得天旋地轉,如同那段時間的痛苦都是自己的夢境。他依舊保持着冷靜,到鄰居家想要接回侯玥瑤,順便問問鄰居有沒有看到最近家裡進了人。
鄰居卻說:“瑤瑤讓常青他們帶去玩兒了,說是去山頭兒給小孩兒們摘果子吃,沒事呢,他們好幾個孩子一起呢。哦,走之前好像是去了你們家,說是拿上冰棍兒,帶了一兜子呢。”
侯慶跑上那個山頭,還沒找到人影,就聽到了人聲,那是常青和恭樹藤的聲音。
“我就跟你說小孩兒死了就長這樣吧,跟耗子沒什麼區别。”恭樹藤笑着說。
“耗子還有毛兒呢,你看這個連毛都沒有。”常青也在笑,“常海,你看着點兒常山啊,别讓他用木棍給那死耗子戳壞了。”
“我管不住他,簡直是個祖宗。你看看小女孩兒多聽話,瑤瑤就一直在吃果子。”常海發愁地說,“常山,你歇歇吧,那不是你玩具。”
“不是小女孩兒就聽話,是瑤瑤太傻,弟弟被人這麼折騰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估計長大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曾有個弟弟。”恭樹藤感慨道。
常青捧腹大笑:“這叫弟弟?這都不是個人啊,都沒什麼人形呢!也不知道侯叔為什麼這麼執着要再生一個,以為計劃生育也計劃不到他們家?一個小處長,也不知道神氣個什麼,天天穿得人模狗樣,其實就是個軟柿子。我爸說了,其實沒有給他們多餘的生育許可證,所以這小孩兒不能出生。”
“别說了,常青。”恭樹藤打斷他,“人家注重儀表不是壞事來着。但是沒有許可證也是真的,我爸說侯叔悄悄給他送禮,讓他通融一下,表面上又不能直接拒絕,所以才在給他們的補品裡加了點料。”
“你爸也真是毒啊。”
“又不是我爸直接幹的,但是指标就是指标,打破了的話你爸也不會好過的。他們隻需要暗示一下,就會有人幫他們做了。”
侯慶躲在一顆石頭後面,沒有露面,也沒有去拯救他那無辜的兒子。
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比如他從小到大教他讀書的老師,比如他科室裡的書記,大家都有一顆善良博愛的心,教會侯慶很多大道理,扶正侯慶的人生觀。但世界上,好人太少了,越往上走越少,大家似乎把絕情當作一種榮耀,當你面溫柔似水,背你面陰險狡詐。
這叫什麼呢?城府?幼稚。
侯慶明明知道幼稚,明明知道,但心裡仇恨的種子逐日發芽。他的兒子屬于超生範圍,不可以有葬禮,棺材定制好了也很難找到風水寶地下葬,最後隻能在光秃秃的山頭兒空地上放把火燒了。
那天常家和恭家都去了,在場的人也有常青和恭樹藤,侯慶看着那兩個玉樹臨風的優秀青年,心裡逐漸扭曲起來。
“侯叔,節哀啊。”恭樹藤向他獻上一束白菊花。
侯慶接住了,但他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看着對方退回到隊列裡,回到那個象征着未來權力巅峰的隊列裡。在那裡,所有人都一臉悲痛的看着他,似乎他們真覺得這是什麼令人傷心的事兒了。
“爸爸。”也就是那個時候,侯玥瑤的聲音提醒了他,他還有個女兒,他還有機會讓女兒不活在這種扭曲的世界裡。侯慶低頭看着女兒揪着自己褲腿哭唧唧的樣子,默默下定決心,然後将她溫柔地抱起來:“瑤瑤不哭,這沒什麼好哭的,有爸爸在。”
北方的風很劇烈,黑色的灰燼随之舞起,侯慶記得那時候空氣中的味道。
其實侯慶并沒有多麼支持薛家的政策,無論是薛石然還是薛石川,他都覺得過于激進,國内的形勢也常常被搞得一團糟,更不要提和其他國家的關系了,全靠外交部硬撐。他嘗試過撿漏,結果真就一撿一個漏,仿佛哪裡都是草台班子。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承認,常青已經是下一代當中最有威望、最有實力的候選了。除此之外還有誰呢,恭樹藤勉強算一個,薛家的“墨”字輩也有一兩個人才,聽說薛石然還在培養一個完全體系外的小孩兒。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實力不是成為領導的必備條件,找個傀儡硬上陣也不是不行,侯慶曾下定決心,無論誰都可以,但常青和恭樹藤不行。說出那樣沒有人性的話的人,不行。
侯慶利用大家給自己的“牆頭草”這個标簽,二十年來做了不少看似立場左搖右擺的事,實際上常年在薛石川背後做影子,扶持薛石川,支持對方和親兄弟權鬥,以此為借口對其他勢力大殺四方。恭樹藤死的那天,侯慶回到了當年火化兒子的山頭兒,心說就快了,還差最後一步了。
不想那之後薛石川對侯慶表現出十足的信任,甚至無所顧忌地跟侯慶說了一下他為世界規劃的藍圖。侯慶是真的被薛石川可怕的想法吓到,尤其是聽說這個想法已經在甄遠峰提供給他們的人工智能算法的輔助下開始走向現實之後,他開始認真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薛石川是個瘋子,但除掉薛石川的話,薛家的勢力就會弱下去,大量薛石川的親信在選擇新的立場時恐怕會湧向常青。那是侯慶不想看到的,所以他開始思考其他的辦法來增加薛石然的親信。
最簡單的就是侯慶自己投奔薛石然,那麼跟随自己的人就會一起到薛石然那邊。可是薛石川的政治支持就算被挖空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都是些極端分子,他們仗着有個天才數學家可以利用,無法無天的研究他們“一統天下”的可怕實驗,有天這個實驗投入到現實世界的話,到時候發生的動蕩是侯慶無法估算的。
問題的關鍵點,在那個天才數學家。侯慶起初是不相信自己這個判斷的,畢竟一個人就算再怎麼厲害,他還能有改變世界的能力不成?直到他命人去調查了甄遠峰的學術成就,發現對方居然可以計算出湍流公式,不借助任何現代科技,徒手計算,在科學界幾乎就是能和牛頓、愛因斯坦比肩的偉大。
薛石川看人真準,沒準甄遠峰真的就是他“偉大的革命征途”上最重要的一塊拼圖。
于是侯慶開始籌劃抹除甄遠峰的方案,他們團隊模拟了很多方案,最後都以失敗告終,畢竟甄遠峰也許不會關心政治,但他身邊的商陸會關心。
那個商陸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第一次見面時侯慶還覺得那就是個城府不深的傻小子,後來發現事事都有人家參與,那根本就是個城府很深的傻小子,有理想、有抱負,有愛人在身邊的時候就無所不能。侯慶覺得這個商陸無論是冷靜狀态還是失控狀态,都有可能影響到他的計劃,所以想了很久要用什麼方式來左右商陸的判斷。
然後在一年前,他發現他的女兒侯玥瑤,跟商陸他們走得很近。
侯慶不僅沒有阻止,反而無意間促成了侯玥瑤和商陸團體之間的關系性,對普通了一輩子的女兒來說,商陸他們無疑就是有緻命吸引力的,所以哪怕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侯玥瑤都會死心塌地成為商陸他們的朋友。他耐心的等待,小心地判斷,最終在商陸的身體和精神都處于邊緣狀态的時候,讓侯玥瑤不經意間聽到他們的計劃。
那段時間連續幾天晚上,他故意給女兒的利口酒裡添了咖啡,拿走廚房冰箱裡的碳酸水,然後到書房開着燈,和他團隊的人安靜地等待女兒起夜,等待她口渴到廚房,等待她發現沒有碳酸水可以喝的時候、主動走到書房。
世間一切沒有巧合,侯慶相信所有事情都是被決定好的,無論是自己控制女兒來完成自己的計劃,還是自己的兒子莫名其妙早産死亡。
他相信他的女兒從此會信仰崩塌,那麼她一定會尋找一個體制外的人來傾訴,那個人一定是代表正義,侯慶的猜測沒有完全對,但也沒有完全錯。侯玥瑤第一時間沒有去找商陸,但去找王曜華的路上仍然和商陸相遇了。以侯慶對商陸的理解,那小子必然不會坐視不管,強大的責任心會讓他将這件事銘記于心,并時刻惦記着張航和甄遠峰兩邊的情況。
那樣的話就容易分神了,分神之後的商陸,破綻百出,侯慶總算是可以松一口氣。恐怕商陸怎麼也不會想到,幹掉甄遠峰的方式這麼多,居然會有人選擇在研究室裡下毒這種無差别傷害的手段吧。并且聰明又自大的商陸也一定不會想到,他本身也是被瞄準的目标之一。
思考間,侯慶的手機響了,他看到來電顯示女兒的頭像,微笑着接通:“喂,瑤瑤啊,什麼事嗎?”
“爸你今天中午回不回家吃飯啊,阿姨早上買到了一條超級大的魚,我想中午就吃了。”
“哦,那我也回去吃一口,你可别全都吃咯。”
“那給你留個魚尾巴哈哈。”
“哈哈這丫頭。”
“好啦,你忙吧,不打擾了。”
“好,中午家裡見。”挂斷電話後,侯慶收起笑容,然後伸手将桌子上的相框扣在桌上,起身系上西裝的扣子,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