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形微僵,緩緩邁步躺在榻上,卻仍是将那床褥子嚴嚴實實地蓋在身上,堪堪擋住他整個身軀。
阿璇有些不耐煩,一把掀開被子,又如法炮制地将銀針依次刺入他穴位,算好時辰取針,将銀針寶貝似的放回針袋中,替他号了脈。
有些不對。
這脈象虛浮,上下乖錯倒是常理,可未免過疾了些。
她又擡頭觀那人面色,依舊蒼白不錯,額頭也并未發燙,阿璇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隻叮囑他莫要下床走動,好生将養着,戴上鬥笠便隻身前往醫館抓藥。
…
阿璇喜靜,揚州百姓知曉她的性情,往醫館處走時向來會壓低些聲音。
可今日的醫館之外卻是被人圍得水洩不通,吵嚷的很。
阿璇蹙了蹙眉,撂開裙裾掠過三三兩兩的人群,往醫館門口而去。
“快看,是姑娘來了!”周遭百姓見阿璇趨步而來,直直為她讓開一條路。
但見門口一身穿粗布麻衣的年輕婦人懷中抱着個襁褓中的嬰兒,嬰兒聲聲啼哭不休,但在婦人的遮蔽下看的亦不大真切。
這婦人阿璇認得,前幾日她在醫館坐堂時曾為她懷中嬰孩診治,可那嬰孩不過風寒之症,她略施銀針,開了幾帖藥當有好轉才是。
“哎呦,我的兒啊,你的命怎得這般苦,我看這素衣聖手不過是個庸醫,我可憐的兒啊!”那婦人哭天搶地,将懷中嬰孩抱的更緊。
“嫂嫂,咱們回去吧。”阿璇定睛一瞧,那婦人身側有一少女,此時漲紅了臉,虛虛拉着婦人衣擺。
那婦人啐了一口,狠狠甩開少女,接着哭喊道:“沒良心的庸醫喲,我苦命的兒!”
“讓開。”少女如溪澗泉水般動聽的聲音響起,語氣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她在婦人面前站定,意圖明确。
“各位街坊鄰居,你們快瞧瞧啊,這便是素衣聖手,将我兒的病治成這樣,如今竟還要将我們母子趕出醫館。”她将包着懷中嬰兒的小毯撥開些,衆人定睛一瞧,俱是大驚失色。
這婦人懷中嬰孩竟全身通紅,身上更是長出點點紅斑,哭聲微弱,瞧着像是不好了。
“姑娘,這孩子看着可憐,若真是您治的,您倒是給瞧瞧吧。”人群中一婦人開了口,目露憐憫,她同樣是有孩子的人,遇到此等情況更是感同身受。
衆人聞言也俱附和起來,阿璇一時千夫所指。
“依諸位所言,我若不醫便是無德?”阿璇環視着這群被當槍使的百姓,頓住往裡走的腳步,語氣沉冷。
“自然不是,姑娘慈悲心腸,隻這婦人實在可憐,不免讓人懷疑姑娘醫術,還請姑娘高擡貴手!”周圍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聲,周圍又是一陣附和。
“你待如何?”阿璇不睬衆人,收了往裡的步子,徑自走向那婦人,探了探嬰孩額頭,直截了當地發問。
那婦人卻收了先前那副嚣張神色,直挺挺跪了下去,磕了個響頭,哭道:“求姑娘高擡貴手,前些日子姑娘為我兒診治後我兒便成了這樣,若姑娘心善,便舍些銀子給小婦人,小婦人好去其他醫館求醫!”
當真是好極了,阿璇撫掌相擊,忍不住要為這場好戲喝彩。
“恐怕要叫夫人失望了。”青璇徐徐發話,微微挪開兩步,嫣然一笑,道:“虎毒不食子,夫人竟能算計自己的親子,當真叫我自愧弗如。”
婦人一愣,哭喊聲停了一瞬,旋即意識到阿璇話外之意,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你胡說!”
她作勢便要往阿璇撲來,阿璇眼疾手快,将那婦人手腕牢牢擒住。
“胡說?我生平最恨污蔑。”阿璇甩開婦人雙手,又用布帕擦了擦婦人觸及的肌膚,接着道:“若我不曾誤診,這孩子并非風寒,而是中了紅月之毒。”
“紅月劇毒,因形似彎月,通體赤紅而得名。”少女輕軟的聲音徐徐響起。
“而夫人方才說,前幾日我替你診治是麼。”她此話雖是發問,卻是肯定的語氣。
那婦人聞言,遲疑的點了點頭。
阿璇突然笑了:“夫人可知紅月乃是盛夏之毒?且不說如今尚是初春,紅月用量極少,常做以毒攻毒之用,為官府壟斷。如今莫說是我這裡,便是揚州城除官府管制的任何一間鋪子中,都不可能出售紅月。”
“而官府出售紅月,定有字據可查,敢問夫人可敢與我上公堂一叙?”
阿璇立于門前,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地吐出這番話,初春的微風拂過她的面紗,雖不見真容,仍如皎皎明珠不可逼視。
那婦人頓時漲的滿臉通紅,讪讪帶着孩子往别處跑去。
她這一跑,衆人哪還不知道這婦人意圖?頓時紛紛叫罵起來,見無戲可看,也慢慢作鳥獸散。
那婦人身邊的少女卻是在遠處站了好一會,似是有話對阿璇說,在門口徘徊許久,到底是随人群散了去。
阿璇歎了口氣,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遂熟練的将幾個小匣子中的藥材掏空,紮了幾個油紙包,又想起什麼似的,在醫館門口留了個閉門謝客的牌子。
初春的金烏總是讓人熨帖的,揚州的天暖的快,灰敗的垂柳抽出了幾絲嫩條,花骨朵似的挂着。
揚州府的西市是一條熱鬧的街,往來之人絡繹不絕,阿璇穿梭其間,走到一處小攤前,停了腳步。
“要一隻燒雞,再來兩個肉包。”阿璇指了指鍋中白胖胖的肉包和遠處十裡飄香的燒雞,不由食指大動。
攤主是個面色和善的大娘,見阿璇來了,麻溜的将吃食打包了,打趣道:“姑娘的胃口還是這般好。”
阿璇莞爾一笑,将錢交給她,又與她寒暄幾句,拎着東西便回了宅子。
将東西一股腦擱在案上,阿璇起身出了屋,将帶回的草藥擇了,又用清水滌靜,取出一口砂鍋,将數十種藥材一一放入。
阿璇吹了吹火折子,那一豆火苗頓時将鍋底柴火點着,苦澀的草藥味很快蔓開了整個院子,她手執一把小扇,一下又一下地吹開爐子的煙塵。
一個時辰後,這藥才算熬成,阿璇取來瓷碗,就着紗布将那藥汁倒入碗中,她是會些功夫的,是以手腕極穩,一滴也不曾撒出。
“起來喝藥。”阿璇進了屋,拍拍那人肩膀,将一碗漆黑藥遞到他唇邊,是命令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