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下青州時,正是江南好時節,天幕皎皎湛藍,春風吹綠楊柳堤。
彼時她尚未練就一副慈悲佛面,不通曉處世之道,仍帶着些江湖兒女習氣,背一柄古樸長劍,遊走坊市之間。
未成想第一日便遇上麻煩。
“小娘子怎得孤身一人,不妨與我做個伴?”阿璇正漫無目的地逛着,卻被一隻手攔住,與此同時帶着幾分戲谑的聲音響起。
阿璇擡眸望向來人,錦衣绫羅,穿金戴銀,腰間墜了十幾枚玉珏,腰帶也因此重重地挂下一記,應當不差錢。
腳步虛浮,眼下烏青,阿璇嗅了嗅他身上濃重的脂粉味,皺了皺眉,用手在面前揮了揮。
又在心頭添了句:纨绔子弟,勾欄瓦舍常客。
阿璇心下有了計較,擡起一隻腳,臨行時卻轉了個方向,轉身往回走去,無意與眼前之人攀扯。
“小娘子,我乃是青陽縣縣令長子薛子誠,若你跟了我,我定能叫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不從——”薛子誠朝身旁一隊侍從使了個眼色,那隊侍從立時擋住阿璇去路。
阿璇冷冷望着這群走狗,素手一擡便要将身後長劍拔出,卻被一道滄桑的聲音止住。
“薛公子今日怎得有空賞臉來這陋巷?”一腰墜葫蘆,發虛皆白的老者越過圍得水洩不通的侍從,對薛子誠陪笑,話說出口又捋了捋那把胡子,道:“不瞞薛公子,這女娃娃是我那不成器的遠房外孫女,今日來青州城也是第一遭。”
說罷拉過阿璇衣擺,輕輕扯了扯,幾不可察地對她搖了搖頭。
薛子誠瞧了瞧那老者與阿璇,有些狐疑不決,半晌後拱手道:“既是李伯孫女,那今日便算了。”他對周遭侍從比了個手勢,侍從頓時如潮水一般退去,離開前卻定定看了阿璇一眼,眼中滿是志在必得之色。
阿璇被他一眼看得一陣惡寒,正要趨步上前,卻被那老者攔住。
“讓開。”她不欲對眼前老者動手,隻裝模作樣地将劍拔出半截,沉聲喝道。
老者也不惱,隻取下腰間别着的葫蘆,将壺中美酒一飲,悠悠歎道:“當真是世風日下,如今的小女娃怎都這般打打殺殺。”
阿璇不睬他,踏着繡花鞋往前走,卻被那老者喚住:“姑娘莫要再往前去了,你身中劇毒,活不長了。”
阿璇心下一驚,這才第一次正視面前這老者:“你如何知曉?”
…
可笑世事無常,她這個将死之人還好端端地活着,那老者卻早入了地府。
“你兄長是何時走的?”許淵沉穩聲線打斷了阿璇的出神。
紫鵑想了想,斬釘截鐵道:“去年的八月初九。”
這日她記得清楚,正是仲秋前幾天,她與阿娘正準備着過節的物什,朝廷的兵子便将整個宅子圍得鐵桶一般。
許淵聽完這話,像是陷入了沉吟,不再開口。
阿璇遂直起身來,撫平有些皺的袖口,對紫鵑下了逐客令:“問題既已問完,更深露重,我就不留姑娘了。”
紫鵑仍是執意不肯起身。
“你阿嫂既将主意打到我頭上,喂你侄兒服下那毒藥,這代價便該她受,斷沒有求我出手的道理。”阿璇轉過身背對着紫鵑,語氣淡漠。
紫鵑亦知曉這位姑娘向來隻做份内之事,如今自己這般請求的确無理,隻覺羞愧難當,雖仍維持着跪立的動作,卻不再指望阿璇施救。
她如今跪阿璇,不過是賠罪。
下一刻少女清亮的聲音卻傳了下來:“龍鱗花、地黃各二兩,甘草、三七一錢,輔以黃連、黃岑、黃柏五錢,溫水煎服,早晚各一次。”
阿璇歎了口氣,用筆蘸了墨,幾息間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便躍然紙上。
紫鵑猛的擡頭,顫顫巍巍接過藥方,對阿璇重重磕了幾個頭:“我家住在杏子胡同,姑娘菩薩心腸,今日之恩,紫鵑永世不忘。”
阿璇望着紫鵑離去的身影,微微搖了搖頭,對她所言不置可否,直到那道纖細的身影出了宅子,才虛虛将門阖上。
“為何救她?”下一瞬許淵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
阿璇聳了聳肩,随口答道:“想救便救了。”
下一瞬話鋒一轉,問:“何時醒的?”
她進了裡屋,不疾不徐地牽過他手腕,垂眸片刻,将針包取出。
“大約半個時辰前。”許淵如實答道。
阿璇點了點頭,也不多問,隻如昨夜一般替他施針,心中卻對此人身份多了幾分猜測。
“本..我的毒幾時可解?”許淵轉頭望向她。
“不好說。”
阿璇想了想,又道:“短則幾日,長則數月,又許是一生。”
“你有幾成把握?”許淵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因她先前之言驚惶,冷靜地抛出下一個問題。
這人并不怕死,阿璇心頭有些突兀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十成。”阿璇突然笑了,眼中滿是傲然。
她敢說普天之下,除她之外,無人能解此毒。
這感覺來的奇怪,卻又十足肯定。
幾個時辰前她還未這般确定,在翻過那本毒經後,有些阻滞已是茅塞頓開,阿璇有自信能将這毒連根拔起。
許淵有些意外她的直言不諱,這時才真正仔細地打量起面前這個女子,覺出幾分不對來,不動聲色道:“姑娘是揚州人氏?”
阿璇心頭一跳,暗道大意,卻立時穩住心神,将銀針依次拔出,搖了搖頭道:“醫者雲遊,四海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