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嫣與他聊話後,得知張擇端現居大相國寺,為寺廟作壁畫謀生,時而也賣畫,她曾經在佛殿的書畫攤買的汴京民俗小畫,既是張擇端所繪。
"真巧!" 王楚嫣萬分驚喜,"去年,有日我經過資聖門,見到幾幅市井風情畫,眼前一亮,頗感親切,原來是張先生的大作! 自來畫花鳥、山水的人居多,民俗畫少之又少。"
"承蒙王娘子喜愛,在下深感榮幸!" 張擇端偶遇賞識之人,激動不已,解釋道,"張某之所以繪民俗畫,既是自己喜歡,也因為覺得再怎麼努力,在花鳥上,超越不了黃荃、黃居寀父子的精工富麗,也無法比肩崔白、吳元瑜他們的自然真趣,更别提李成等名師的山水畫,還有後來的文士畫,由蘇轼、米芾等前輩推崇,尤其講究書畫之情韻。"
"所以我覺得,既然來到繁華的京城,不如繪些舟船往複、飛虹卧波、城郭風光、鬧市街景,就當記錄如今的節物風流。希望有一天,我能将汴京的盛世錦繡都給畫出來!"
但凡涉及畫,張擇端便興高采烈,侃侃而談。
王楚嫣關切問道:"張先生才藝獨特,為何不試着進入翰林圖畫院?"
如今,翰林圖畫院的待遇好極了。
圖畫院與天文局、書藝局、醫官院皆受翰林院管轄,合稱四局。衆所周知,官家徽宗摯愛書畫,還将畫院提到首位,書院次之,畫院還設待诏、祇侯、藝學、畫學正等職銜,有着豐厚的俸直。
"這個,恐怕不容易。" 張擇端遲疑地搖頭,"因為官家給予圖畫院各種優待,召試者人才濟濟,都以入院為榮。崇甯三年時,官家改建畫院,在國子監增設'畫學',還以科舉方式選拔繪畫人才,如今想入畫院,更是難上加難。"
話語間,張畫師的肚子咕噜直響。
王楚嫣忙讓合香從車裡取來寒食小吃,帶着張擇端走到橋邊一家飲子鋪。鋪子很小,三四張桌子,隻一年輕女店主,頭梳高髻,腰系青色花巾,作尋常酒家女打扮,還背着個襁褓中的嬰兒,顯然是為了生計,賣香飲子如沉香飲、丁香飲、澤蘭香飲、紫蘇香飲。
他們就坐後,女店主投來狐疑的眼神。
王楚嫣明白她的心思,卻也顧不了許多,問她要了兩杯沉香飲。
張擇端恭敬謝過,将手往衣衫上随意擦了擦,就着茶水,欣欣然地吃起棗锢、麥糕之類的點心。
他不修邊幅的模樣,不知是生活拮據,或者活得随意?不過顯然他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隻管自己高興。
"方才提及畫學的選舉,說難很難,但也頗有趣,我常聽畫友們說起這些事。" 張擇端掰開一張乳餅,津津有味地邊吃邊道。
"請張先生指教。" 王楚嫣好奇聆聽。
張擇端娓娓而道:"官家喜愛繪畫,經常到畫院審閱,授課,甚至親自編制課程,并且出題,監考。官家認為,學畫者,需重視古人的格法,溯晉、唐之風,即要形似,亦要神似。畫技固然重要,也需能詩善書,所以他要求畫學生們習練[說文]、[爾雅]、[釋名]等課,如此才能繪出詩情畫意。" 他搖首輕歎,"可惜我不擅詩書,而入畫學的考試,官家常以詩句命題。"
"有一回,考題是: 野水無人渡,孤舟盡自橫。"
張擇端停頓講訴,側頭看來:"王娘子覺得,根據此題,你會如何作畫?"
王楚嫣心悸了下:"小女子學識淺薄,哪能答得上來?"
張擇端寬慰道:"沒事,說說無妨。"
王楚嫣不好推辭,羞澀道:"小女子不才,瞎說幾句,張先生莫笑話。" 她沉思道,"我可能會畫一片空曠的水岸,然後在岸側,畫一隻無人的空舟。"
"我與王娘子想得差不多!" 張擇端吃完美味的乳餅,抹了抹嘴巴,爽朗笑道,"大半人皆會如此作畫,紙上無人,最多畫隻拳鹭,或栖鴉之類,然而當年有位參選者,别出心裁!"
他意猶未盡,覺得言辭不足以表達,幹脆從袋子裡取出紙筆,兔毫筆端還有幹墨,于是他拿筆往杯中探去……
哎呀,這是茶水欸! 王楚嫣來不及阻止他。
張畫師濕筆後,于紙上寥寥幾筆,便繪出一幅疏淡寫意,栩栩如生的畫。
"那人别出心裁,在野水空曠之中,畫了一小船,舟尾有位擺渡者,卧吹橫笛。如此詩情畫意,真是妙極!"
張擇端邊說邊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引得周邊人轉頭看來。
其中就有女店主,站于一旁,低頭觀看。
王楚嫣觑了她一眼,方才這位還對張畫師露出鄙夷之色,此刻,眸光好奇且帶着敬佩。這位姑娘長得挺秀氣,許是因為辛勞,經常蹙眉,印堂上硬生生地皺出了懸針紋。
不過張擇端沒有察覺旁人的注視,依然沉浸于繪畫中。
"還有次畫選,詩題為,踏花歸去馬蹄香,又該如何創作?"
這次他不再為難人,自己邊畫邊說道:"多數人會注重,踏春歸來的騎馬者,或者落花,但有一位想法獨特! 他畫了一匹奔馳的駿馬,馬蹄後方有數隻蝴蝶飛舞追逐,巧妙表現出'花香'意境,理所當然,這位就入選了!"
筆上的墨沒了,張擇端取出自帶的墨硯。
女店主眼疾手快,趕忙撤走黑水杯,貼心地遞來一隻盛水的小碟子,"張畫師請用碟子裡的水,幹淨的。" 并送上新香飲。
"啊! 在下很抱歉!" 張擇端從雲裡霧裡回過神,連忙向女店主道歉并緻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