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沈盈缺就隻是含笑看着她,什麼也沒說。
她們其實都知道,她走不脫的。
七情谶,乃毒中之毒,一旦入骨,藥石無醫,她早就隻剩死路一條。莫說秋姜隻有一個人,根本沒辦法帶她離開。便是當真僥幸逃脫,她這副殘軀,又能支撐多久?
更何況太後已然降下密旨,明日三宮六院皆随聖駕南渡,隻她留下。
就因為那位羯人新帝一句:“貴國皇後甚美,朕有緣得見,亦是寤寐思服。倘若貴國肯将娘娘留下,與朕一道煮酒賞雪,朕保證,北夏雄師必不渡長江。”
随懿旨一道送過來的,還有那人親筆為她題的四個字:為了大乾。
——從來矜驕孤傲的人,最不屑玩什麼風花雪月,相識這麼久,這還是他私下寫給她的第一張字條。
筆鋒遒勁飄逸,頗有右軍風骨,隐隐地,還帶了幾分如釋重負的惬然。
呵。
“轟隆——”
淡紫色電光從雲間劈落,撕裂殿内沉沉昏暗。一團團帷帳本是輕盈飄揚,卻在這道閃電中留下深重的暗影,如泰山覆頂般壓抑。
秋姜終于承受不住,伏在沈盈缺身旁失聲痛哭。
沈盈缺撫着她發頂,歎了口氣,“莫哭了。”
人生在世,忽若吹塵,圓滿不過偶然,虧缺方為常道。曾經她不懂,阿父阿母為何要給她取“盈缺”這麼個名兒,而今卻是大徹大悟,自也不會再去糾結那些凡俗。
真要有什麼放不下,也就那一點遺恨,還纏繞心頭。
若是不能親手了結,她怕是死,也無法瞑目。
“你若真想幫我,就替我去請一個人來吧。”
*
秋姜離開後,沈盈缺便靠着床榻,昏昏睡去。
夢境襲來,光怪陸離。
時而,是阿弟背插滿箭,七竅流血,絕望地朝她伸出手;時而,是太後派來的内侍翹着下巴立在榻邊,命她好生侍奉那位羯人新帝,以贖他們姊弟倆造下的孽。
再睜眼,她後背已叫冷汗濕透。
外間天已黑透,一場電閃雷鳴過後,老天竟不曾下雨,還飄起了雪,紛紛揚揚宛如扯絮一般,蒼白了整面軒窗。
院裡那棵布滿燒焦黑痕的鳳凰樹,在茫茫雪色中結滿一冠冰霜,仿佛丹青妙手無意間在白宣上碾落的一痕枯筆。金鈴懸在枝頭,愈加璀璨,任憑風雪肆虐,亦無半分聲響。
而她榻邊,也迎來了今日第二位客人——如今寵冠後宮的貴妃,沈令宜。
她的堂妹。
她應是急趕而來,面頰被朔風吹得泛紅,鬓發也微微淩亂。肩頭的大紅羽紗鶴氅,叫霜雪濡出一層深冷的紅,顯得有些落拓,然通身氣度卻分毫未減,含笑疊手站在如此荒敗的冷宮中,也像在瑤池仙境裡悠然賞一朵花。
渾然瞧不出,她曾懷過一子,還不慎小産。
和纏綿病榻、形容枯槁的自己截然相反。
沈盈缺不禁生出幾分恍惚。
曾幾何時,她們也是相遇在這樣一座冷宮之中。
彼時,自己還是宮裡備受寵愛的晏清郡主,在建康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而沈令宜隻是沈家剛認回來的女兒,沒有背景,生母成謎,完全不為建康士族所容。樂遊苑一年一度的流觞曲水宴,都沒人給她下帖。
直到那年京中鬧瘟疫,自己不慎中招,被遷到偏遠的北苑養病。高熱不退時,身邊的宮人内侍無一人敢近她身,隻有沈令宜衣不解帶地陪在她旁邊,一勺勺喂她湯藥,将她從閻王手裡搶回來。
祖母說:“宜兒剛出生就叫歹人擄走,十四歲才認祖歸宗,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是咱們沈家對不起她。”
她便視沈令宜為親妹。
帶她出入各種筵席花會,将她引薦給建康各大世家的命婦貴女,還讓當時還是太子的蕭意卿認她做義妹,給她擡身份,終于将她拉進那個尊貴又閉塞的圈子。
怕沈令宜太過天真,會被圈裡的豺狼吞了去,她還放言說,沈令宜和她就如同一人,欺負沈令宜,便是和她作對,她定不輕饒。
也是直到後來,沈令宜爬了蕭意卿的龍床,還有了皇嗣,她才終于知曉。
原來沈令宜流落在外那幾年,一直待在蕭意卿身邊,兩人形影不離,比她更配得上一句“青梅竹馬”。
原來那年她之所以會染上瘟疫,是因為祖母買通宮人,将疫病之人穿過的衣物,偷偷混入她的常服中。
而她之所以在太醫的精心照料下,依舊病重到高燒不退,也是因為沈令宜悄悄換了她的藥。
原來天真蠢鈍的,從來隻有她自己。
慘。
“阿姊瞧着,似乎要不行了。”
沈令宜同情地開口,聲音是她一貫的溫柔。
然自上而下掃過她的目光,卻不帶絲毫憐憫,甚至還含了幾分快意。
沈盈缺輕哂,“若非如此,你也不會屈尊降貴,到這裡見我不是?”
沈令宜一噎,側頭輕咳了聲,沒往下接,瞥見案頭擺着一碗尤泛白氣的黢黑湯藥,便斂袖端起來,坐到榻邊。藥味沖鼻,她下意識皺了皺眉,舀起一勺在嘴邊輕吹,抿了一口試過溫度,才喂到沈盈缺嘴裡。
溫柔又細緻。
和從前照顧染疫時候的她一樣。
“附近的人我都打發幹淨了,這裡隻剩你我,阿姊想問什麼便問吧。今夜過後,咱們姊妹就要永不相見,我也沒必要再瞞你。”
沈盈缺盯着她的眼,“所以觀花大會那天綁架我的幾個羯人,是你安排的?”
那是一切噩夢的開端。
若非那場觀花大會,蕭意卿特許阖城百姓入萬象神宮,欣賞那朵牡丹花後,她也不會被混入其中的羯人殘黨抓走,一路綁去北夏王庭,灌下劇毒,每天生不如死。
阿弟也不會因為着急救她,擅自調兵,被扣上謀逆的帽子。
追随他一道出城救人的應天軍将士,更不會被無辜株連,慘死在自己曾浴血保護過的同胞手中,連身後的英名,都不能保全。
然沈令宜隻理所當然道:“蹊兒姓沈,我阿兄也姓沈,讓他接手蹊兒手裡的兵權,有甚不對?怪隻怪蹊兒太不懂變通,怎麼勸也不聽,我隻好用點手段,讓他和他手底下的兵,一起沒了。”
沈盈缺一瞬握緊了拳,“是他的主意?”
問完,又自嘲一笑。
他怎會不知道呢?
且不說羯人想從宮裡綁走皇後有多難,便是這後續,隻要皇後遇險的消息傳出,大家就都會明白,蹊兒無旨領兵的真正意圖,又怎會認定他有反心?
能在這麼短時間内,将消息封鎖得這般徹底,到現在都無人知曉,除了當今天子,還能有誰?
曾經那個清風朗月般的少年,到底是變了啊……
沈令宜似也有些怅然,攪着湯匙歎息道:“蹊兒功高震主,軍中将士對他的忠誠,都快勝過天子,陛下也是無奈,阿姊莫要怨他。”
“更何況這裡頭還牽扯着一個蕭妄,他是必須死的。”
說到這,她似想起什麼,目光變得玩味,“說起來,這事還得感謝阿姊。若不是阿姊你,似蕭妄那樣心思深沉、又手握重兵的大司馬大将軍,一時半會兒還真除不掉。”
沈盈缺眼睫一顫。
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自己從王庭獲救那日,那個以乾人之身、傲然立于羯人龍椅上、将那位令整個大乾都頭疼不已的北夏新帝、肆意踩在腳下的男人。
獵風卷起他盔頂紅纓,蜿蜒曲折的走勢宛如亂雪中乍然升起的炬火,熾烈張揚。每一絲、每一縷都燃着蹈鋒飲血的威壓,叫人不敢逼視。
然一雙淺褐色鳳眼,卻生得尤為清亮,仿佛山泉水裡剛剛濯洗過的琥珀。
迎着天光一瞬不瞬望過來,即便隔着千軍萬馬,和洶湧厮殺,依然能将她深深望進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