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
盛夏大雨傾盆,濤濤澆得檐下驚鳥鈴顫鳴不已。
沈盈缺從夢中驚醒,便看見一隻停在窗台上避雨的喜鵲,叫鈴下系着的绯紅長穗打中尖喙,“唧”的一聲,消失在樂遊苑水霧朦胧的晨光中。
夢裡的急墜感,和烈火灼肌的刺痛,還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沈盈缺猛地從榻上彈坐起,手緊緊抓着被角,大口大口喘息,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冷汗涔涔。
“郡主,您怎麼了?”
白露正在屋外指揮人搬東西,聽見動靜急急跑進來,被她的模樣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摸出帕子,過去幫她擦汗。
怕她着涼,白露讓人将宮裡新送來的箱籠先擡進來,從裡頭翻出一件幹淨小衣,親自幫她換上後,又繞去桌邊給她倒了碗溫水。
沈盈缺正當口渴,感激地接過。
白露站在榻邊看着她喝水,嘴裡長長歎了口氣:“郡主可是又魇着了?您以前明明睡得很穩,怎的才從宮裡搬過來三天,就變成這樣?”
想起三天前那場花宴,她嗓子一堵,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沈盈缺卻笑着說:“我無事,就是有些累,想再多睡一會兒。你且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白露自是不信,捧着她遞回來的碗,木頭似的杵在榻邊,如何也不肯挪窩。
沈盈缺含笑看了她一會兒,她才跟洩了氣的球一般,垂着腦袋,一步三回頭地退下。
門扉關閡的聲音在雨中響起,屋裡重又恢複甯靜,隻剩雨珠拍打窗棂,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沈盈缺躺回榻上靜靜數着,手在頸間摸了摸,尋到一根纖細的頸繩,輕輕一拽,一枚玉佩便順勢滑入她掌心。
上等的羊脂白玉,通體無一絲雜色,天光一照,镂雕的瑤草紋便随玉石細膩的紋理栩栩舒展。湊近一聞,還能嗅到淡淡草藥香,讓人心曠神怡。
——這是百草堂的宗主令信。
能辟邪驅毒,号令天下百醫,世間獨一無二。
曾經被她親手送給荀皇後,現在又完璧回到她手中……
沈盈缺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已經是第三天了。
雖說還有些不敢相信,可這三天的所見所聞,無一不在向她證明——
她的确重生了。
回到了天禧十二年,她十六歲剛及笄,還沒嫁給蕭意卿的時候。
阿弟還活着。
自己也不曾中毒。
所有悲劇都還沒有發生,她的人生還可以重來!
隻是這時間點……
沈盈缺緩緩皺緊了眉。
當年落鳳城之難,因着她阿父拼死護城,她阿母以身為餌,幫城中百姓引開追兵,為援軍争取到時間,城池才不至于落入羯人手中。
天禧帝為表彰他夫妻二人忠義,分别給他們都追封了谥号,還冊封她為“晏清郡主”,接入皇宮,交由荀皇後撫養,一切禮遇食邑皆随公主規制。
而那時候,荀皇後對她,也的确是寵愛有加。
宮裡每每進貢了什麼好東西,都先緊着她;她和皇嗣們起沖突,荀皇後也是無條件地站在她這頭;知她心悅蕭意卿,還幫她到陛下面前說項,早早将她内定為太子妃。
以至于她以為,荀皇後是當真愛她如親女,心裡還暗自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也是直到後來,她因荀皇後的過度縱容,變得越發驕橫跋扈,把身邊人都得罪了個遍,最後被誣陷謀逆之時,都沒人站出來幫她說話,她才恍然大悟,究竟何為“捧殺”。
三天前那場花宴,就是這樣一個縮影。
而這花宴,還恰好跟蕭妄有關——
去歲年末,西南林邑國王室内部發生叛亂,林邑王無力平定,在心腹的庇護下逃往交州,向宗主國大乾求援,天禧帝便派蕭妄領兵前去協助平叛。
就在上月,交州傳來捷報,林邑國内亂已定,乾軍大獲全勝。随戰報一并送來的,還有林邑王禦筆親題的緻謝國書,以及各色金銀寶器、玳瑁、古貝等國珍,樣樣精奇。
天禧帝龍顔大悅,回诏撫遠之際,還不忘厚賞此番平難的最大功臣,蕭妄。
金銀玉器賜了一波,他猶覺不夠,想到自己這個堂弟今年也二十有六,府中妃位仍舊空懸,連個侍妾也無,他便起了牽線之心。荀皇後主動攬下這活兒,在樂遊苑大擺瓊花宴,遍邀建康城的适齡貴女前來賞花,欲從中挑選廣陵王妃。
消息一出,阖城女娘無不蠢蠢欲動。
要知道,現而今的蕭妄雖還未完成北定中原的大業,但已是都城兒郎中數一數二的翹楚,不僅年紀輕輕,就身居大司馬,統領十萬應天軍,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還生得一表人才,每每回京述職,必要引得萬人空巷。
秋貴妃的侄女宣城縣主,就曾為一睹他容顔,女扮男裝混入軍營,險些叫羯人抓去下酒。
這回選妃的消息剛一出來,都城各大脂粉、首飾、綢緞鋪子的訂單,就第一時間被各世家府邸的女公子擠滿,生絲的價格還因此翻了兩番。
天禧帝不由調侃:“當年左太沖一篇《三都賦》,引得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而今忌浮一場瓊花宴,鬧得建康桑蠶難再吐絲,一匹薄絹抵萬金,也不失為一種‘英雄惜英雄’。”
說完還打趣沈盈缺,問她要不要也去湊這熱鬧,他可為她置辦一份全都城最好的行頭,保準把宴上所有小女娘的風頭都遮蓋過去。
一句玩笑話罷了,沈盈缺自然不會當真。
況且她已有婚約在身,如何還會去這種場合,跟自己未來的皇叔攀扯不清?嬉笑兩句将這話頭揭過,她便乖乖留在宮裡,等天禧帝給她和蕭意卿賜婚。
怎奈天不遂人願。
就在花宴當天,沈令宜突然找上門,告訴她,這場花宴,荀皇後不光要為蕭妄物色王妃,還打算給蕭意卿也相看一個側妃,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她便是不信,也要懷疑上三分。
而這時候的她又是個驕蠻急躁的性子,做事隻憑自己喜好,從不問後果。沈令宜一撺掇,她很容易就上了頭,顧不上去求證真僞,就直接帶着人殺去了樂遊苑。
結果……
沈盈缺痛苦地皺起臉,不願再回憶當時究竟有多尴尬。
後來這件事被壓了下來,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還是成了建康城裡的笑柄。上至勳貴士族,下到布衣百姓,就連街頭的乞兒,都能敲着碗,笑話她兩句。
一向視她如己出的天禧帝,頭一回在她面前動了雷霆之怒,直接将她禁足在樂遊苑,不許回宮不說,還把賜婚的旨意給摁了下來。無論她如何肯求,他都不肯松口。
而今經曆過一世再看,倘若當時,她真能就此和蕭意卿了斷,也不失為一樁幸事。
可偏偏那時候,她就是那般喜歡他,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保住他們之間的姻緣。
天禧帝那條路走不通,她便求到荀皇後面前。
而這位一直對她百依百順的慈母皇後,也是頭一回沒有像從前那樣一口答應她的請求,還垂着八字眉,“滿面為難”地提出一個條件——
交出這塊宗主玉佩。
百草堂月氏源于神農一脈,興于漢武時期,由來便是宮廷禦用醫士,專侍皇家,地位尊崇。朝中勳貴染上惡疾,性命垂危,都無法請動他們為自己診病,更别提尋常百姓。
直到百年前永嘉之亂,羯人南下,攻破洛陽。
沈盈缺外祖父的祖父月千山,親眼見證繁花似錦的帝王京師一夜傾覆。冠以高姓之名門,得以随皇室南渡,享江左風流;無根無基之平民,則如敝履般留棄都城,任由羯人宰殺。屍首胡亂堆積在五鳳樓前,比樓頂的鸱吻脊獸還高,洛水都因此泛了紅。
而他身懷絕世醫術,能生死人,肉白骨,卻隻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從他手裡流逝。縱使他今天能掏空自己,救活一人,明日又會有數以萬計、十萬計的人死于戰火。
自那以後,他便心性大改,主動辭去醫官之職,歸隐山野,以月氏祖上累世所積之巨額财富,創立百草堂。
宮裡多次授官賜爵,他皆不受,一心隻為平頭百姓治病救急。
不管貧富老幼、怨親善友,皆一視同仁;無論風雨寒暑、饑渴疲勞,都有求必應。
行醫期間,他還收養了不少戰亂中無家可歸的孤兒,傳之以岐黃之術。凡他所知,皆傾囊相授,毫不藏私。待其駕鶴西去,又有其親傳弟子承其衣缽,繼續懸壺濟世,傳道授業。弟子之後又有弟子,世世代代,無窮盡矣。
百草堂便是在這樣代代相傳的薪火中,生生不息,延綿百代。
到如今,便成了江湖上最大的幫派,門下醫士藥師遍布南北兩朝。
便是那些并非百草堂出身的醫者,多多少少也受過“月氏醫法”的熏陶。還有許多懷才不遇的寒門子弟、江湖遊俠,因仰慕百草堂義舉,主動拜入門下,幫他們做事。
連那些被南朝人鄙夷地稱為蠻夷的胡羯,見了百草堂的醫士,亦是禮遇有加。
倘若哪天,你遊曆四方,不幸遇上兩國兵戎相見,那能給你帶來無數榮華的高門姓氏、讓你富可敵國的金銀财帛,都無法保你平安,而帶有百草堂瑤草徽記的信物,卻能護你安然無恙。
百草堂在時人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而手握百草堂宗主玉佩的人,能在草野間掀起怎樣的風暴?亦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