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雖天真,也清楚其中利害。
荀皇後向她讨要玉佩,她也猶豫了。
隻可惜後來,她還是信了荀皇後的“善”,以為她當真是想用她的國母之身,讓百草堂發揮出更大的價值,造福更多百姓。
豈料荀皇後拿到玉佩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百草堂的獨門秘藥,鸩殺一位與荀家政見相左的戍邊将領滿門。
連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都不放過。
同年建康城瘟疫爆發,堂内醫士嘔心瀝血,終于得出祛疫良方,獻于荀皇後,望其能廣施良藥,庇護蒼生。熟料她卻将城中所有相關藥材都第一時間收入囊中,提價三倍再出手,大發國難橫财,充盈自己的私庫,還把堂内所有知道這藥方的醫士,統統召入台城,聽她号令。
朝中官員、後宮妃嫔,唯有順從于她者,方能得良醫救助,膽敢違抗,翌日便會暴斃家中,連經驗最豐富的仵作,都查不出死因。
等沈盈缺覺察出不對,想去阻止,卻已然被荀皇後架空,再無法與堂内任何弟子搭上話。
等再次見到那塊玉佩,就是在北夏王庭——
她犧牲了整個百草堂才終于保住的夫君,派使臣用這枚玉佩,換走那唯一能救她性命的解藥,去給他的心上人安胎。
臨了,還不忘羞辱她自作多情……
沈盈缺用力閉了閉眼。
自作孽,不可活,她也願意用自己的命,去贖她一生的罪孽,隻是沒想到,自己竟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且還是回到這決定她一生命運的關鍵時刻。
這一回,她又該怎麼選?
望着玉佩粼粼折射出的水色天光,沈盈缺深深歎了口氣,不知不覺,人便靠着枕頭昏睡過去。
等再醒來,便已是晌午。
窗外驟雨初歇,天光大亮,隻剩零星幾點殘露兜在檐角,風一吹,便順着驚鳥鈴在青石地的積水上“嘀嗒”畫着圈兒。
秋姜進來伺候沈盈缺梳洗,嘴角含笑,“今兒可算見了一回太陽,再這麼泡下去,金陵就要成水陵了。”
見她雙目微腫,眼下泛青,又不禁擔憂,“郡主若還沒歇息好,可再多睡一會兒。橫豎這裡也沒有外人,不會有人說您嘴的。”
沈盈缺打趣:“再這麼睡下去,金陵還沒成水陵,我就要先成小豬崽了!放心吧,我沒事,就是睡得太久,人有些懵,起來緩緩就好。”
見進來服侍的隻有秋姜和白露兩人,白露還一直噘着嘴,悶悶不樂,她又疑惑,“這是怎麼了?桂媪呢?”
——那是她的傅母,打從她有記憶起,就一直陪在她身旁,寸步不離。
六年前那場浩劫,阿父在前線抗敵,阿母忙着在後方疏散城中居民,将她和阿弟托付給一位習過武的家丁,讓他護送他們姊弟二人出城避難。
豈料他們才出沈府沒多久,城門便破了。羯人如蝗蟲般湧進來,見人就殺,落鳳城頃刻間血流成河。
那家丁以為大勢已去,為求自保,欲拿他們姊弟做投名狀,向羯兵投誠。是桂媪覺出異樣,和他以命相搏,這才給她和阿弟争取到逃跑的時間。
後來三人雖都平安活了下來,桂媪卻殘了一條腿,往後走路都隻能拖着。
沈盈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将她當作親母奉養,進宮做郡主也不忘接她過來享清福。
反倒是桂媪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肯就這樣閑賦下來,進了宮也和過去一樣,親力親為地照顧她起居,怎麼也勸不住。
這次花宴,桂媪并未随她來樂遊苑鬧事,原是不必和她們一塊禁足在這裡受苦。可桂媪聽說這事後,說什麼也不肯在宮裡待着,主動求了陛下,過來照顧她。
這三天,沈盈缺每天醒來,桂媪都伺候在旁,從未缺席。
昨日那麼大的雨,她都不曾遲到,怎的今天雨停了,人反倒不見蹤影?
秋姜眼神躲閃,勉力微笑,“桂媪在後廚忙活呢。郡主不是想吃酥蜜鴨脯嗎?她不放心這裡廚娘的手藝,想自個兒做一份,好叫您吃得開心。”
沈盈缺靜靜看着她,一個字也不信。
秋姜被盯得渾身發毛,又不敢開口,咬着唇沉默下來。
白露忍不住搶白:“是皇後!桂媪讓皇後的人帶走了!”
沈盈缺心頭一蹦。
秋姜拽着白露,不讓她再往下說,沈盈缺大喝:“讓她說!”
白露立時甩開秋姜的手,上前一步道:“就是那塊玉!”
“皇後娘娘不是許了您十天時間考慮嗎?可今兒才第三天,她就迫不及待打發趙公公過來,問您是否已經考慮妥當。還說花宴的事,廣陵王殿下自覺大失顔面,如何也不肯善了,陛下生氣非常,都預備拟旨,給太子殿下另擇太子妃,讓郡主盡快做決斷。這不是成心逼您嗎?”
“桂媪不忍看您為難,推說您病了,不宜見客。可那姓趙的您是知道的,又小心眼兒又記仇,怎麼可能因為這麼一句話,就老老實實走人?見不到您,他就幹脆把桂媪帶走,到皇後娘娘跟前交差。”
“桂媪說不打緊,她去去就回,嚴令不許咱們驚動您。可怎麼可能不打緊?就皇後娘娘那脾氣,少不得要打她一頓闆子。桂媪那身子哪裡受得住?郡主您快救救她吧!”
沈盈缺越聽越心驚。
前世的确有這麼一回事。
隻不過那時候,她一門心思都在自己和蕭意卿的婚事上,根本無暇關心其他。桂媪有意隐瞞,她便不曾覺察。
直到後來,桂媪因這頓闆子落下病根,在她嫁給蕭意卿後不久便駕鶴西去,她才終于知曉,荀皇後為了那塊玉,究竟造過什麼孽。
像是有烈火在胸膛内滾滾燃燒,沈盈缺冷笑連連,“好啊,老虎不發威,真當我是病貓了。我倒要看看,這個姓趙的到底有幾根骨頭,敢從我手裡搶人。走!”
*
樂遊苑建立之初,乃皇家園林,而今卻成了士族子弟們的遊樂之所。平日除了聚會宴飲,甚少有人煙,更别說守園的侍衛。
這兩日因着沈盈缺的禁足令,天禧帝才添了一隊羽林衛,在園子外頭看守。
沈盈缺領着兩個婢女殺到門口的時候,兩名輪崗的羽林衛正靠着門框打盹。
冷不丁被她的氣場駭到,二人腳底齊齊崴了下,險些摔個狗啃泥,手忙腳亂站直身子,橫出手裡的刀,攔在她面前,氣勢卻已然矮了一截。
沈盈缺大喝:“讓開!”
兩人都不約而同打了個激靈,最後一點瞌睡也被完全吓醒,結結巴巴道:“郡、郡主……您不能出去。陛下有令,讓您在園子裡靜思己過,等日子到了,他自會派人接您回宮。”
沈盈缺冷笑,“到底是陛下有令,還是皇後娘娘有令?”
兩人同時噎住,一時間還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照理說,這禁足令的确是陛下下的,可陛下究竟有多寵愛眼前這位郡主,全建康都有目共睹。
那日花宴結束,禦前總管曹惟安還特特把他們叫到跟前叮囑一番,讓他們不必看得太緊,睜一眼閉一眼就成。可見是沒打算真罰,等外間風頭過去,該怎麼寵,還是會怎麼寵。
他們也都識相照做。
誰知曹惟安剛走,皇後娘娘就打發人過來,把他們狠狠敲打了一番。話雖沒說透,可他們都不傻。
差事也越發難辦。
好在這幾天,這位素有悍名的郡主因為婚事,老實了不少,沒叫他們為難,他們也樂得松快。原以為能一直相安無事熬到解禁那天,豈料該來的還是來了。
互相交換了個糾結的眼神,年長的羽林衛硬着頭皮開口:“郡主請回吧。無論是誰的令,您眼下都不得違抗。若再往前踏一步,休怪卑職無禮。”
指尖一挑,刀鞘與刀柄之間便“铿”的一聲,現出一線寒芒。
羽林衛本就是内廷禁軍,有戍衛皇城之責,個中身手自是了得。經他們手懲辦過的官員,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見了他們,都且得哆嗦出一身雞皮疙瘩,更何況這幾個養在深閨的女娘?
秋姜扯着沈盈缺的衣袖,焦急苦勸:“郡主還是回去從長計議吧,别沖動,咱們仨可打不過他們。”
一直嚷着要救人的白露,也怯怯打起退堂鼓。
沈盈缺卻渾然不為所動,掃了眼他們手裡的刀,嗤笑,“二位當真要與我動手?”
兩人沒有回答,隻握緊刀柄,往前一步。
沈盈缺笑意變冷,“好,今日我便讓二位知道,這宮門之外的江湖,究竟是誰做主。”
“來人!”
話音落地,就聽一陣風吹樹搖,原本空曠的庭院“唰唰”多出一排黑影。
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是如何過來。
隻見他們一身江湖血氣,銳利難掩,一個眼風就足以叫一位久經沙場的将軍兩股戰戰。
其中還不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俠,身手高超,當世無二。宮裡多次許以重利,欲招攬他們入皇室麾下,他們都不屑一顧,眼下卻心甘情願地跪在沈盈缺面前,任她差遣。
沈盈缺打着呵欠,懶洋洋朝門外一指,“給我打!”
他們便二話不說,摩拳擦掌地走向那兩位早已面如土色的羽林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