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妄……
真是一個令人懷念又無奈的名字,即便相隔一世,依舊讓她感慨萬千。
倒也不是她忘恩負義,連自己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願聽見,隻是前世咽氣前看到的那些畫面,着實叫她心驚。
那究竟是什麼?
她明明沒有經曆過,卻無比熟悉,像是刀子深深刻在她骨血中一樣,每每想起,都會牽扯得她心口驟痛,血脈偾張,隻想躲在沒人的地方放肆哭一場。有意去忽略它,它還越發清晰,她根本無所遁形。
還有親傳弟子、乳名……
那又是什麼?她和蕭妄還有這樣的關系?她怎麼一點也不知?
桂媪早料到會是如此,耐着性子道:“郡主可曾聽說,廣陵王殿下的父親,豫章王爺的事?”
沈盈缺挑眉。
這可太曾聽說過了,大乾上下怕是沒有幾人不知道的。
那是先皇嘉祐帝一母同胞的親弟,按輩分算,天禧帝還得管人家叫“皇叔”。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任何血脈親情,一旦沾上“皇”字,就完全變了味兒,父子相殘,手足相侵,都已是司空見慣。
可這對兄弟,卻是個特例。
傳聞,豫章王幼時體弱多病,常年與藥石為伍,六歲時一場重病,險些奪走他性命。
還是他皇兄,當時還在東宮做太子的嘉祐帝,遍尋古籍,覓得一偏方,為他求來一線生機。得知那方子要取至親之人的心頭血入藥作引,方能生效,嘉祐帝二話不說,當即取刀割血,為其弟煎藥,終于從閻王手中将人搶回。
許是情感動天,自那以後,豫章王的身體便一日強似一日,不必再靠藥石吊命,也能和同齡人一樣正常習武讀書,出仕任官。
嘉祐帝上位後,大乾外有強敵叩邊作亂,内有豪強盤踞為禍,可謂四面楚歌。
豫章王為報兄長救命之恩,便主動請纓,戍衛北境。
彼時乾軍積弱尤甚,對羯之戰縱有長江天塹作保,亦是赢少輸多,直到他一手創立的應天軍,于淝水以少勝多,大敗羯虜,雙方的攻守局勢才終于迎來轉機。
而嘉祐帝也趁此機會,從士族手中收回權力,真正踐祚理事,肅清寰宇。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内外相攜,共同締造了南朝中興的盛世,傳為佳話。便是如今,街頭巷尾仍舊能聽到當年嘉祐帝取血救弟的感人故事。
倘若局勢能一直這樣維持下去,北定中原,光複兩都,也并非癡人說夢。
怎奈天妒英才,在一次守城之戰中,豫章王不慎遭羯人暗算,身中劇毒,不僅武功全摧,還因此染上瘋病。每逢月圓之夜,便會化作人面狼身,發狂嗜殺,六親不認,不飲足活人鮮血便無法平息。唯有一死,方能解脫。
他手底下衆多兵将、封地平民,皆因此葬身于他刀下。就連他的王妃,蕭妄的生母,也是為他親手所殺。
而親手割下其頭顱、結束這一切悲劇的人,就是他的親子。
時年還隻有十三歲的蕭妄。
自那以後,“弑父”的惡名,便扣在了蕭妄頭上。雖是情有可原,但終歸有違人倫禮法,為世人所不齒。
豫章王一世英名盡毀。
蕭妄也因此被排擠出皇室宗譜,驅逐出建康,整整三年,音訊全無,直到後來廣陵一役,他一戰封神,才終于得以回歸宗廟,重新拜官授爵。
而他回京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驅馬直奔烏衣巷,提一柄他父親遺留下的赤烏長槊,徑直掼向荀府正門内那面丈高有餘的漢白玉影壁,将壁上刻着的陸吾紋家徽,生生捅了個對穿!
要知道,衣冠南渡後,皇權一蹶不振,全托賴士族扶持,方能在江左一帶重新站穩腳跟。門閥世家的權勢,也由此達到頂峰。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說的便是這麼個理兒。
似荀家那樣的頂級士族,更是和皇族并貴。
自南朝建立伊始,後位人選,便隻在荀氏一門中出;三公之尊,更是被戲稱為荀家世襲之位。朝中各處要職,也多為荀氏子弟把控。戍衛邊境的軍隊,亦都掌控在荀氏手中。就連儲君的人選,都得先問過他們荀家。荀大相公不點這個頭,哪個敢随便吱聲?
而今的天禧帝,就是他一手扶持上位。
廢與立,也全在他一念之間。
連坊間的垂髫小兒都知道,台城裡住着的,是當朝天子;而烏衣巷裡藏着的,才是大乾真正的掌舵人。
而那塊刻有陸吾紋家徽的影壁,更是千裡迢迢從洛陽運來,見證了荀氏百年輝煌。滿門子弟見之,無不躬身行禮。
連天禧帝都不敢在這塊徽記面前擺帝王架子。
蕭妄一個剛剛複位的親王,竟敢如此放肆。
荀氏子弟無不憤怒,揚言要将他碎屍萬段。連避世多年的荀大相公也被驚動,黑着臉出來質問。
然那少年就隻是欣賞地摸着影壁上的裂痕,雲淡風輕道:“此痕在,荀家在;此痕消,荀家亡。”
沒有人知道,他和荀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沒人清楚,他是否當真會實踐諾言,滅了荀氏滿門?
隻知當天夜裡,一向精明強幹、穩如泰山的荀大相公就大病一場,似是驚怒過度。
而荀家那塊被族人奉為精神支柱的影壁,也就此保持着被長槊洞穿的破敗模樣。
距今十年,都不曾修複。
期間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妄圖趁蕭妄北上遠征之際,尋工匠重新築一塊新壁。
豈料築壁的原石還未運達,他親兒子的一根指頭,就先送至他面前,指尖溫熱還淋淋滲着血。那人當即吓得神志失常,“啊啊”叫着将築壁的原石親手砸爛,還把自己腦袋往碎石上撞,落下重傷,餘生都隻能在病榻上度過。
修繕之事也就此擱置,再無人敢提。
權貴間的恩怨向來隐秘而複雜,沈盈缺知道的也就這些,可聽桂媪這話的意思,她似還知道些别的?
桂媪卻搖頭,“豫章王父子的事,老奴所知和郡主一樣,并無其他。不過關于廣陵王殿下‘失蹤’一事,老奴這裡還有點說頭。不知郡主是否還記得,您三歲那年,落鳳城老宅住進來的一位小郎君?”
“三歲那年?”
這也太久遠了,鳳凰樹上的金鈴都還沒挂上呢!
沈盈缺皺着眉,神色為難,待一片玄色衣角翩然滑過腦海,她猛地睜圓眼,難以置信地望向桂媪。
桂媪微笑沖她點頭,“郡主您是知道的,将軍最初投軍,入的就是應天軍,豫章王的麾下。”
“那時候的将軍啊,也是個急性子,就跟那張飛鳥一樣,天天竄來竄去,一有食吃屬他跑得最快,一讓他進屋整理書文,他就這疼那癢地聒噪個沒完,有幾回還因為行軍太過冒進,差點叫羯人抓去煮咯。”
“老王爺那時候沒少笑話他,說他這麼莽撞,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就算有,也是個沒長眼的二五眼,早晚被他氣跑。将軍還很不服氣,跳着腳跟他叫闆,說将來一定會帶出一支比應天軍還厲害的兵,娶一個世間頂頂漂亮的媳婦,再生一堆頂頂水靈的孩子,最好是女兒,他好天天抱着到老王爺家門口溜達。等老王爺終于按捺不住,為自家兒子上門提親,他就搬出老王爺當年數落他娶不到媳婦的話,一字不落地将他家毛頭小子痛罵一頓,讓他悔不當初!氣得老王爺當場削了他一頓,還把他丢進小黑屋抄兵法,三天沒能出來!”
“啊?”沈盈缺目瞪口呆。
她是聽着自家老父親吹噓自個兒豐功偉績長大的。
什麼少年老成,英勇無畏,以一當十,愛慕他的小女娘能從秦淮河排到祁連山,若不是阿母生得美若天仙,又對他關懷備至,他也是正眼都不帶瞧的雲雲,她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也知道這裡頭水分很大,但能澇成千年洪災,她也是着實沒想到。
秋姜和白露也露出同樣驚訝的模樣。
桂媪掩着袖子“咯咯”笑,一副聖人看透凡塵的高深口吻:“人不恣意枉少年嘛,沒什麼好奇怪的,便是夫人也不是打落地起就穩重可靠。頭一回見到将軍,她還差點一石頭把将軍的牙給打掉。要不是老王爺在中間做和事佬,兩人怕是要把軍營給拆咯。”
笑完,她又是一聲歎:“可是後來啊,将軍和夫人險些鬧掰,還是老王爺千裡迢迢把人追回來,幫他們重新撮合好;老王爺當時膝下尚無子息,便将一身行軍打仗的本領,統統教給将軍,沒有丁點兒保留;就連那面帥旗,也是老王爺親手交托到将軍手上,還說等将來兩家有了适齡子女,定要結一門姻親。誰知最後子女的确都有了,他們卻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澀,低頭繞着裙縧,“世事無常,誰也料不到将來。當年高皇帝起事時,不也沒想到将來有一天,自己會對那些曾經一起斬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嗎?就是這例子用在這裡不大妥當罷了,老王爺對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媪溫柔地摸摸她腦袋,“老王爺對将軍自然是沒話說。當時軍中都有将士吃味兒,說老王爺是把将軍當自個兒親弟弟養了。将軍也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十三年前,他聽說老王爺駕鶴西去,小王爺孤身蒙難,他二話不說就潛回都城,将小王爺帶了回來。廣陵王殿下失蹤的頭一年,也就是流言鬧得最兇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别處,就在落鳳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頭重重一蹦,雖已有所準備,但真聽到這句話,她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桂媪猶自感慨:“小王爺那一身武藝,便是将軍親身所傳。用兵之道,也是将軍手把手教導而出。隻因當時,外間的非議始終不減,明槍暗箭更是防不勝防,小王爺隻能隐姓埋名。郡主那會兒年紀尚小,将軍和夫人怕您說漏嘴,招來禍事,這才一直沒敢告訴您。”
“六年前落鳳城之難,那及時領兵來援的,就是廣陵王殿下。郡主那會兒太過傷心,都沒去關注。皇後娘娘後來也有意攔着不讓說,害您到現在都還以為,當時搬來援軍的是太子殿下。”
“當時廣陵王殿下聽說将軍和夫人都去了,還想将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邊,親自照料。怎奈他還沒處理完城中事宜,你們就已經随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隻好作罷。”
說到這,桂媪蒼老的雙眼浮起溫暖的光。
“小王爺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說這乳名,将軍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覺着賤名好養活,就老是拿貓兒狗兒的名字喊您。您那時候小,什麼也不懂,他怎麼喊,您就怎麼應,全沒個反抗。還是小王爺照着您的大名,給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這會子,您怕是一聽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裡頭鑽!”
“老奴記得那會兒,您就跟個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爺後頭,‘大哥哥’長,‘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爺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誰勸都不頂用。還得小王爺親自過來哄,您才肯給個笑模樣。您後來不是得了個仙音盒麼?能唱歌,會跳舞,您一直想要,卻沒人造得出來,也是小王爺想法兒做出來的。他還不讓咱們告訴您是他做的,隻說是天上的神仙給您還願了。”
“還有那朵玉葉瑤華,郡主還記得嗎?就是北夏王族培養的一種異色牡丹,比什麼姚黃魏紫都要好看,可惜隻洛陽神宮裡有,别地兒根本沒處尋。您也不知打哪兒聽說,非要讨一朵來養。将軍和夫人無論怎麼勸,您都不聽,還嚷着要自個兒出去找,氣得将軍關了您禁閉。您斷斷續續鬧了一個多月,每天眼睛都腫成核桃,最後花到手,才終于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爺給您尋來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聖物啊,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重兵把守,連隻蒼蠅都别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麼弄來的?”
……
上了年紀的人就愛追憶往昔,一念叨起來就沒完沒了。
沈盈缺坐在旁邊靜靜聽着,卻是一點也不覺啰唆,還有些飄飄然,仿佛卧在雲端。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她和蕭妄就隻是兩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為蕭意卿而生出的輩分關系,他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
可現在卻有人告訴她,他們其實早已相識。
早在他不顧一切殺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現在同一頁宗譜上前;
更早在她認識蕭意卿前。
多不可思議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緣分寫在三生石上,隻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紙糊住了一樣。
追在他後頭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彼時她年幼,不清楚家裡為何會來這麼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臉上的凝重,隻知道他模樣生得極好,比畫上的人都要好看,以為他就是說書先生口中常說的下凡曆劫的仙人,便一直跟着他,還跟他許願,希望他能像書裡的那些神仙一樣,揮揮衣袖,就能讓她美夢成真。
被他闆着臉兇了幾次,才漸漸同他疏遠。
她還以為,他應是厭極了自己,才會一見到她,就把臉拉得跟會稽山似的。
卻不想,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沉默裡,他早已将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連她自己都覺臉紅的願望,他卻願意幫她一一實現。
甚至連她的乳名,都與他有關。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謂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給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訴她,人世無常,大多事情都難圓滿,讓她放寬心,莫要太較真。
可那個桀骜的少年,卻偏偏給她取了個“阿珩”的小名,将她比作稀世珍寶,全了她一個“美玉無瑕”……
沈盈缺不自覺顫了顫指尖,心池無風,她卻莫名漣漪無限。
然桂媪問要不要去找蕭妄幫忙,她思忖片刻,卻是搖頭。
經這一番點撥,她總算明白,前世蕭妄為何會不顧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報答當年落魄時,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