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溪松了口氣,再次躬身拜下:“臣謝娘娘體諒。”賀蘊珠看了從簡一眼,對方便點頭,上前幾步把從溪扶起。
賀蘊珠一想到從溪話裡的意思,就覺得自己憋不住甩臉的心,幹脆揮揮手,“從簡,你帶從溪去你那兒吃盞茶再走。”
兩人點頭,轉身離開,出了正殿從溪才歎着氣小聲出口:“娘娘這十日想必也煩得很,你們别忘了多搗鼓幾件有趣的東西給她玩。隻有娘娘安靜下來,咱們才能安生。”
“這是自然,半成品的鐘都做了好幾個,娘娘昨日剛給那個最大的上了色。”從簡也歎氣,“秋後再選宮人時,我得多挑幾位巧手機靈的姑娘,不然就我們幾個,哄不了她多長時間。”
進了通光通風都極好的屋子,從溪仔細關上門,合上窗,面上卻仍有踟蹰。從簡噗嗤笑起來,“坤甯殿沒耳朵,也不敢亂聽亂說,你放心。”
從溪聽完才安心,說起了心中所想:“這一個月我可是被吓壞了。新妃入宮第二日,官家不是留在應蘭閣了麼,第二日再來坤甯殿便被娘娘推走,可誰能想到顧美人敢直接去請官家,官家偏偏還去了……”
從簡給她剝桔子,應道:“可不是,我們也被吓到了。但娘娘什麼都沒說,這才是最可怕的。”
“對了,顧美人連着侍寝三日,可在請安時輕慢了娘娘?”從溪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從簡搖搖頭,“顧美人懂規矩,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晚來,不過是眼裡的得意遮不住。”
“顧美人也才十八歲,又是被寵大的,藏不住事兒也正常。可我不明白的是官家。”從溪皺眉,“官家明知道娘娘會不高興,他又是深愛娘娘的,怎麼還會去别的娘子那兒?你看看這一個月以來發生的事兒,先是顧美人,後是楊才人和其他郡君、縣君……除卻韶宣郡君說生了病不敢見官家,其他的娘子都輪了一個遍。最近十日,倒是回過神來看娘娘了。”
說到這兒,從溪暗暗撇嘴,“今日還好是我來求情,又帶上了小長公主的事。要是換小張來,娘娘必是要把他罵到狗血淋頭的。哼,官家最精明,想娘娘了,自己不來、反而讓我們這群底下人來找娘娘、承受她的怒火。”
“官家深愛娘娘,卻又去别的娘子那兒……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從簡輕笑,把橙黃水潤的桔子肉遞過去,聲音極低地回答她的問題:“官家自然深愛娘娘,可我冷眼瞧着,這份愛一點都不純粹。他愛的是娘娘這個人,還是她的容貌、她的出身、她那股誰也不理的勁兒?娘娘恨他,卻不得不服從他,這才是官家最愛的。”
可能隻是和什麼人相處久了,身上就會帶了什麼人的影子。如今從簡覺得自己再不似從前溫柔和順了,反而心裡不時便會湧起不平怨恨。
從溪震驚,身子都側了過來,不敢置信:“從簡你瘋了?這話是能說出口的?”從簡卻是坦然地笑了笑:“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實就是如此。”
“剛開始認識娘娘時,我也确實覺得她脾性太烈,這并不好;可相處時間久了,才發現娘娘活得最像個人。”
從簡垂下首來:“托姑母的福,我七歲進宮就能做女官,能夠不把一輩子挂在父親、夫婿的身上,還能自己給自己争一份體面尊貴。曾經,我以為自己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可娘娘罵張允成狗奴才時,我甚至覺得她罵的是我。”
女官……聽上去是那麼一回事,可較真說起來,還是奴才,哪能和前朝的大臣相比呢?若她也能站到前面去,那該多好。
她和從湘已經快把賀蘊珠想要的鐘做出來了,可這鐘出世後,是否能用“從簡”“從湘”來命名?古有蔡侯紙,如今能有“簡湘鐘”麼?
怕是會叫“永熹鐘”吧。
對她們,至多不過是一句記載:“女官薛氏、崔氏所制”。
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全部落在了官家的身上。自己可不就是他的奴才?還是一個被吸血喝髓的奴才。
“這怎麼能怪咱們自己呢?”從溪沒她想的那麼多,隻是連忙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道:“娘娘出身擺在那兒,親生的父和未來的夫都敬她、愛她,她自然有任性的資格。可咱們不同,雖說也是大姓出身,可若不進宮當女官,還不得被家裡人擺弄?進了宮,做了高位的女官,隻需聽官家和兩位娘娘的話,這已經很好了。”
從溪的目标和想法一直都很明确,很少去想别的事情:“一輩子就那麼長,像娘娘這樣揪着自尊尊嚴不放的姑娘,隻會把日子越過越短。咱們隻要在其位謀其政,大差不差的過下去,便會舒坦一輩子。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更何況我們如今已經很好了——正五品的女官,許大人見了都要向我們行禮。你也寬寬心,别想那些有的沒的。”
“嗯,你放心,我不過是随口發牢騷。”從簡勉強笑了笑,又和她閑聊幾句。從溪看時間差不多了,便主動請辭,從簡目送着她離開坤甯殿。
把人送走,她自己坐回屋子,腦中又不自覺地想到了過去一年帝後相處的種種。
初入宮時的溫柔體貼、海誓山盟,如今的輕佻試探、三宮六院。
官家,想要用他的愛馴服娘娘。想把她當個寵物一樣地馴服。從前是溫言軟語,現在則是打壓示威。形式不同,可是目的是相同的。
可賀蘊珠明明是個人,他亦時時标榜自己的深情,為什麼呢?
明明是盛夏天,可從簡心中卻愈發悲涼,後背都因自己過分的聯想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