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來人問我,清晝是個什麼樣的人。”此時,董太妃突然多了些咬牙切齒,溫和聲音中多了後悔,“我把他們當家人,便将清晝為人全盤托出。可誰知,他們卻毀了小妹的婚約,讓小妹以清晝的性子僞裝,把她送進了宮。”
“小妹是個藏不住事兒的人,清晝也不是什麼逆來順受的性子,兩人鬧起矛盾順理成章。于是我與清晝,便在小妹進宮後斷了。後宮中,我連唯一的朋友與溫暖,也不再有了。沒了她的日子,我隻能這麼熬啊,熬啊……熬到姜賊造反,熬到清晝自盡,熬到五哥兒登基。熬到現在,苟延殘喘……咳咳咳!”
楊善儀面色一變,哭腔都洩了出來:“小娘娘……!”
“别怕,”董太妃輕輕笑着,用絲帕抹去咳出的血絲,優雅又從容,“就快沒事了。”
兩雙淚眼相對,年紀長的那個聲音壓低,話風一轉,說到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善儀,不要太相信皇帝。”
這話太過突然,不禁讓楊善儀一愣,有些茫然地問出口:“小娘娘?”
“若人有十分,他的七分都是自己與權勢。”董太妃垂下眼睑,默默用蒼老的手握住那個年輕的人,“不論心中是何想法,日後多順着他,面上多愛愛他,抓住他可以給你的一切。”
“若董家還有昔年盛況,我還能認你為義女,讓你多一份助力。可今時不同往日,自從十五年前,董家便開始走下坡路。家族不興,族人荒唐,小娘娘自身難保,隻能讓你孤身一人。”
董太妃溫柔凝望着那張清麗難當的美人面,“小娘娘知道,善儀在最初隻是想找個靠山,而我是你的第一選擇。不過小娘娘沒什麼用,連活着都難,日後,怕是護不住你了。”
楊善儀用力咬唇,淚如雨下,“小娘娘,對不起……”
身體的本能讓她撒謊否認,可她看着對面的那雙眸子,卻說不出任何謊言,隻能點頭承認。
“不要說對不起,”董太妃伸手抹去她臉龐的淚,語氣裡滿是慈愛,“做人論迹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在人世的最後,能夠有你,是我的福氣。”
太妃緩了口氣,“善儀,身處禁中,人心易變。可小娘娘希望,你不要變得太多。最起碼,永遠不要視人命如草芥。你可以自保,可以反擊,但不要主動害人。”
她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手上沾了不該沾的血,一輩子都有贖不盡的罪孽。小娘娘不想讓你往後餘生全部活在噩夢裡。”
楊善儀張了張嘴,眼中掙紮閃過,最終緩緩點頭:“善儀都聽您的。”
可是為時已晚,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盡管是無心、是不知情,可她手上到底已經沾了血。皇後的孩子,就活生生地斷送在她的手上。
看出她内心猶豫,董太妃心中歎氣。她還想說什麼,可自殿外傳來的“官家、娘娘至”讓自己閉上了嘴。
“小娘娘,”趙淮宴難得的對賀蘊珠以外的人慌神,他聲音沉重,臉上卻撐出一個笑:“身上可有什麼不舒服的?”
自從聽到通傳聲,楊善儀便主動離太妃遠了些,把最近的位置留給了帝後與太後。
她與後宮娘子遠遠立在一處,目送董太妃走過人生的最後一程。
距離太遠,她聽不清董太妃說了些什麼,隻能靜靜地望着那張熟悉的臉。她被世上最尊貴的三個人圍繞,自己遠遠不配站在她的身旁。
她的眼角細紋陷在柔軟絲綢中,仿佛罩上了一層朦朦胧胧的雲霧,讓人怎麼都看不真切。
“董賢妃,薨——”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一瞬,或許又是一個時辰,張允成的聲音響起。
衆人聞言,皆是第一時間下跪,紛紛流露細弱泣聲。
楊善儀以首扣地,額頭緊貼有些冰涼手背,肩膀微微顫動,鼻尖酸澀。
為什麼看不真切她最後的樣子呢?大抵是自己又偷偷藏了眼淚。
這世上真心對她的人本就不多,今日又少了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