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禁中再沒了平日裡花團錦簇的精緻模樣,處處皆見白花,人人盡着缟素。就連最為奢華的坤甯殿,也收走了所有豔色擺件,入目的隻有青白色系的簡單必用品。
“今日又不是你的日子,好端端的,你怎麼來了?”
深夜,賀蘊珠帶江扶英回坤甯殿。她細細打量着江扶英眼下的烏青,接過靜好遞來的濃茶,又送到身邊人手中。
江扶英歎氣:“按規矩,今日是該樓氏娘親和衆一品國夫人來守靈。可最近她感染了風寒,我怕她病情加重,幹脆讓三哥上了折子,索性換我來,沒差。”
說完,她一口氣把沏到酽酽的茶水飲下大半,眉尖緊緊蹙起。
“也好,”賀蘊珠想了想,便點頭,“隻是趙淮宴近日不怎麼正常,養母去世是大事,你們都小心一些。”
“……确實不算正常。”想到“辍朝七日”的旨意,江扶英不禁咋舌。雖說她不喜歡皇帝,可對于皇帝的敬業程度,她一直很佩服。
這一次的辍朝與從前不同,趙淮宴居然真的完完全全停了七日朝政,沒有單獨召見過任何一個臣子。偶爾給朝臣寫東西,也多半是斥責他們對于康儀太後的葬禮不夠盡心盡意。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知道這破規矩什麼時候才能改,宮裡人仙逝,偏偏讓宮外的夫人們來守靈哭靈。”江扶英看問題的視角總是與衆不同,她忍不住歎氣,語氣中含着淺淺的憋悶:“從前大臣公子在國孝期間招貓逗狗的事兒不少,依我看,就該讓他們進宮熬大夜。”
江扶英一點都不喜歡守靈。且不說她與康儀太後——也就是董賢妃并不熟悉,為她哭泣掉淚委實困難,就單拿一月禁葷腥、不時熬整夜來說,江扶英就受不了。
除此之外,她還要小心應對宮裡宮外的各路人馬。
第一日,她跟着幾位年輕夫人守靈哭泣時,還被人當衆問“江夫人這是怎麼了?怎麼都不掉眼淚?”
還能怎麼了?不就是因為江扶英這兩年過得太好、導緻她根本哭不出來嗎?
但這話顯然不能說出口,她隻能滿面虛弱地倚在善暄懷裡,謹小慎微地答:“在慕府時太過傷心,如今連掉眼淚都沒甚力氣,夫人見諒……”
對面夫人們一臉敬服,紛紛宣傳她對康儀太後的孝心。
再後來,江扶英每次入宮都要狠狠在暗地猛掐自己,見了人就迎風落淚。
她思緒回籠,一旁的賀蘊珠有點被她方才的話逗笑,“我覺得你的想法很好,可實施起來卻是不可能。若是他們死性不改,在宮裡也不改招貓逗狗的臭毛病呢?若是他們心懷不軌,意圖殺人謀反呢?所以說,不成。”
她小時候也納悶,拿此事問過表姐。而高妙淑就是這麼回答她的,如今她拿來用,很是方便。
“說的有道理。”江扶英撐住半邊臉,頓了好一陣兒,回答幾個有關于圓圓的問題,才積攢起力氣挑起心裡的疑惑:“對了蘊珠,我這幾日每次去靈堂,都能看到那位楊才人。她的身子骨看着不太好,能撐得住嗎?”
“憑着一口氣,應當能。”身邊隻有自己人,賀蘊珠這時候也不端着了,學着江扶英托腮,“楊才人和小娘娘的關系不錯,小娘娘的大半遺物都留給了她。心裡人去世,她應該是想多陪陪對方。”
“康儀太後與你的關系不好?”腦中突然劃過一個念頭,江扶英莫名提起了精神。
賀蘊珠聽得無奈扶額:“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江扶英微微挺直腰闆:“因為我看你這幾日根本不傷心啊。而且……”她語氣裡流露一分八卦,“為什麼太後不把遺物留給你一些?”
她是真的很好奇,畢竟人人都說賀蘊珠很讨先帝娘子的喜歡。
聽完她的問話,賀蘊珠先是長長一歎氣,才不緊不慢地回答:“你且聽好——其一,依我看,與其在宮裡半死不活地熬着,那還不如死了,好歹算是個解脫;其二,小娘娘為什麼偏偏要喜歡我?我不是銀子,不是親人,更沒在她身上花時間精力。人家好端端的,喜歡我做什麼?”
江扶英怕不是困出毛病來了?今晚好似呆呆笨笨了不少。
聽到關鍵詞“不如死了”,江扶英馬上精神,她睜大雙眼,一把扣住賀蘊珠的手:“死了有什麼好?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人不能死,知不知道?”
賀蘊珠眨眨眼,看向那雙手,又慢慢擡眸望她,費解道:“你……這是怎麼了?”
反應未免忒大。
江扶英卻是正色:“我隻是想要告訴你,人死如燈滅,萬事俱空。所以賀蘊珠,無論你碰到了什麼事,都不能想着去死。隻要活着,就有反擊的機會。”
看着那雙充滿認真的眼,賀蘊珠愣了幾瞬,但很快錯開目光,盯着小幾上簡單疏朗的鳳鳥紋,嘴上若無其事地回她:“……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你怎麼突然給我上課?做女師都做到我頭上來了?沒大沒小……”
見她逃避話題,江扶英皺眉,直接把身子探過去大半。她雙手捧住她的臉,讓她與自己四目相對。
側臉處傳來鮮活的溫熱,賀蘊珠被她的舉措驚得一時怔愣,可江扶英隻與她平視、一字一頓:
“賀蘊珠,死亡從來不是解脫,那是投降。你不許有那種死了很好的念頭。你不開心了,受委屈了,一定一定要告訴我。我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我們沒有一起看過花燈,也沒有一起做過飯,還沒有一起賞過江山湖海。”
她又想到賀蘊珠小産的那段日子,心裡很慌,語氣是出人意料地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