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源碼頭
渡口主供行人往來于兩岸,碼頭則盛滿了南北商船。小船用三股麻繩,大船則用八股麻繩,系在岸邊的木樁和石墩上。各家夥計或擡着沉重的木箱,或扛着半人高的包袱,從柳樹蔭下走過。偶爾沒活兒了,就拿一大枚去街邊的茶館要一碗大葉茶,坐在石階上休息。
伏天熱氣蒸人,行人全都散入室内避暑。一時間,長街上隻能看見零星幾個人影。
秦淩羽抱着一捧畫材,肩上背着一包剛從典衣鋪當來的平民衣衫,匆匆跑進一家茶館,一陣風似地上了二樓,揀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宿主,這間“閑雲樓”可是京城運河沿岸數一數二有名的茶樓,南地來的商賈都喜歡在這裡歇腳。運氣好的話,會有人願意捎您一程,就是住宿環境可能會艱苦些。】
【采薇王伯他們還在擔驚受怕,我再艱苦,也沒有诏獄苦。】
閑雲樓内是按回字型搭建的,回字中央,有先生在說書。堂倌見來了客人,眉開眼笑地拿汗巾擦了兩把手,朝肩上一甩,熱絡地上前道:“客官,來點什麼?我們這兒有明前的龍井、雨前的花茶、香片……哎,要不我給您換個位置,朝裡挪挪?您也能把這帷帽摘了,涼快涼快!”
眼前男子長身玉立,雖然穿着打扮樸素了些,仍難掩周身氣度。二樓已落座的人中,确實不乏行商者,聽到招呼聲,都往秦淩羽處看了過去。
一層半透明的紗,霧一般擋在面前,引人猜測。
梁國自開國起,就有重農抑商的傳統。女帝蕭明慈掌權後已有所改善,但尋常商者仍隻能服粗布、着賤色,逾矩者按違律論處。人不可貌相,或許這位蒙面的,就是南地某個地界上的巨富。
于是,搖扇子的、喝茶的、閑聊的都停了手上動作。
片刻後,隻見男子點了點桌面,道:“你們這兒最便宜的茶和點心,各來上一份。”
堂倌收斂了些許笑容,接了銀錢,就下去傳茶果了。
其他客人見不是什麼大人物,跟對坐者哂笑一二,繼續洽談商貿事宜。
秦淩羽絲毫不在意這些,朝窗外望去。
水面上泊着的船,不同于身量笨重、行駛緩慢的客船,商船配有三根桅杆,杆上都張着帆。講究些的人家,還會在帆上繡商号,以便船舶靠岸時辨認。
大大小小的船中,有一艘船顯得格外紮眼。這船不僅配有繡着商号的帆,運貨的夥計也最多。細看時,甲闆上還有腰纏紅布、配刀的镖師在來回走動,不知船上有什麼好貨。
湊巧,一個夥計扛大包時,不慎被凹凸不平的青磚絆了一下,包袱砸落在地,破了一個口,從裡面倒出細白的沙。
【系統,那是誰家的船?】
【哦,那應當是滄州常家的船。滄州出産上好的井鹽,梁國有句話,叫“天下鹽,淮為首,滄次之”。淮州發了水,滄州的鹽價自然水漲船高。常家也算是一方巨賈,富甲一方。宿主有意搭他家的船嗎?】
原來那質地細膩的白沙是鹽。
【尋常的船,我雇不起;坐客船,人多口雜,還有可能遇見水匪;常家這樣的船,可遇不可求。隻是這茶樓小二都懂得看菜下碟,恐怕常家也會如此。沈鶴沒錢,北鎮撫司也沒錢,時間緊任務重,索性找艘破點的,湊合一下算了。】
這時,堂倌拿了茶點來,随意朝桌上一擱。秦淩羽掃了眼,茶不知道是什麼茶,能喝就行;點心是酥皮的,看餡的顔色,不是豆沙,便是玫瑰。
到了點,方井中醒木一響,震得滿堂人都為之一悚。她亦不例外,将一塊酥餅掉在了桌上。
酥餅二錢一碟,不能浪費。正撿起來吹了吹灰,就聽見那說書先生道:“據傳,這罪臣秦澈與倭寇私通秘信,起了反賊之心。可憐秦家滿門忠烈,百年門楣,毀于一旦啊!”
“啪”。
餅被她捏碎了一角,崩開碎餅皮,撒在茶盞中。
【宿主,千萬要冷靜,這都是坊間人道聽途說,平反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然而說書人不依不饒,繼續聲情并茂道:“聖人與之情同姐妹,此番海防圖失竊,着實令人寒心不已!秋後行刑,已是網開一面,天恩浩蕩!”
秦淩羽一下站了起來,怎料後方有一人要過去,兩人撞了個正着。
帷帽被掀落在地,視線一下變得清明起來。
“這位公子,實在對不住。”那人忙撿起帷帽,準備還給她,卻對上一張極不協調的臉,愣住了。
一道猙獰的疤痕橫亘過右眉眉骨,直直刺入左眼邊。
若無這道疤痕,此人當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她見男人不說話,直勾勾地盯着疤,便抽走帷帽,戴了回去。
“公子千萬别誤會。在下姓常,名元弘,滄州人士,并無冒犯之意。既是我沖撞了公子,這頓茶錢就算我的好了。”
“公子姓常?”
“正是。我來京中行商販貨,得遇公子即是緣,還請公子莫怪。”
初到時她曾觀察過二樓坐着的散客,雖不是什麼名貴的衣料,但大多穿着整齊,佩戴驅蚊散汗的香囊或系着絡子;反觀這位常公子,卻是一身鮮亮的錦袍,腰間挂着玉墜,就連手中握着的扇子,都是檀木雕刻的。
看他要去的地方,應當是二樓設的雅間。
這人會不會就出自系統和她說過的滄州常家?
“常公子說笑了,是我突然起身擋了路,茶錢就算了。公子說,相逢即是緣。我也是滄州人士,姓秦。”
常文弘年紀與沈鶴相仿,待人接物卻比堂倌熱情許多:“那趕巧了。可惜今天無法與公子相叙,我家的船明日就要啟程,有些事情須得料理。哎,秦公子是做什麼生意?”
秦淩羽靈機一動,謅道:“說來慚愧,家中做些不值一提的小買賣。這趟上京,險些将本金賠了進去,還不知怎麼回去是好。”
對方思忖道:“如此。秦公子如果不嫌棄,我家的船還空,明日卯時開,可以載你一程。”
“常家爽快,百聞不如一見。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雖不才,但自幼随着族中父兄們行走四方,于冶鹽一道略有些見聞。常公子如有需要,請不吝開口。”
一小厮從樓梯上來,直奔常元弘。見有人在,面露難色道:“二公子,夫人遣我來問,不知您何時回去?”
聽到“夫人”二字,常元弘的臉閃過一絲不悅:“天色尚且明朗,何故如此着急?你說,她又疑我什麼?”
小厮支支吾吾說不明白,看着周遭人好奇的目光,低下頭不語。
“我知道了。常溪,你先回去,告訴夫人,我取了點心就回。”常元弘不耐煩地沖小厮揮了揮手,“去罷。”
小厮打了一通啞謎,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尴尬地,得了令後,一氣兒跑了出去。
接着,常元弘轉向秦淩羽,好脾氣道:“此處離滄州州府梧城,有千裡之遙。我與公子甚是投緣,路上互相作伴也好。今日回去,我就吩咐下人收拾幾間空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