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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淩羽回到北鎮撫司時,是亥時過了一刻。
瞿青在後門等候多時,已經有些瞌睡了。遠處一聲梆子響起,他打了個激靈,擡頭便看見一個戴着白紗的男子站在跟前,睡意全無了。
“大人,您終于回來了。”瞿青拿起燈籠,使勁嗅了嗅空氣,“怎麼有些酒味?”
秦淩羽解下帷帽,揭下為易容而粘上去的疤痕,投入燈籠中燒了:“去找船,被人拉着飲了幾杯薄酒,不妨事。你的易容術不錯,是跟誰學的?”
“大人謬贊。家父曾靠賣畫為生,我從小學了幾手。”
她點了點頭——和沈鶴一樣,都是寒門出身。
“我要去南地替聖人辦事,你可願随我去?”
“屬下但憑大人差遣。隻是司内還有好些千戶百戶,我隻是一介校尉,隻怕幫不上什麼忙。”
“虧了你這易容術,我今天才能搭上滄州常家這條線。”她朝北鎮撫司幽森的門洞中走去,瞿青提着燈籠在前,“今晚收拾好行李,換一身平民裝束,明晨寅時末在巷口等我。”
……
熟悉的牢房前,秦淩羽将那包當來的衣服一一展開,道:“知道你們北鎮撫司沒什麼姑娘家能穿的衣服,就從鋪子裡買了些最便宜的回來,委屈大人您湊合穿。”
沈鶴眼前閃過一堆淺紅色、淡青色、褐黃色的粗布衣裙,道:“你喝酒了。”
她摸了摸臉——好像是有點熱。都怪那常元弘,自己不能喝就算了,喝到動情處還要拉着自己一起,把什麼不順意的事都倒了出來。
好在對方拍着胸脯将搭順風船的事應承了下來,自己也告訴他卓筒井【1】的搭建辦法,不算白拿。
“不多,就喝了三杯。靠這三杯酒,明天我們就能啟程去滄州。”她将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從鐵欄塞了進去,不忘提醒道:“男女有别,還望大人小心些。”
昏黃的燈火在甬道内跳動着,她背過身,靠在欄杆上。冰冷的觸感隔着薄薄衣料傳遞到四肢百骸,讓酒意醒了一大半。身後傳來聲音:“當值時不可飲酒,請你自重。”
話畢,裂帛聲乍然響起。回首看,原是從裙上撕下一條布,蒙在了眼上。
借着三分酒意,她笑出聲來:“我信大人是真君子,倒也不必如此謹慎。”
沈鶴拉過前襟,在腰側打好結,幹淨利落地抽去布條,冷冷看向她:“過譽。你既換了我的身體,就該清楚北鎮撫司是何等地方。若南下時你起了通敵叛國之心,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秦淩羽被那眼神一瘆,向後退了一步。
【系統,這人換了個芯子,确實是不大一樣了。沈鶴這種甯折不彎的變态,我真怕哪天早上起來,就起不來了。】
【宿主請放心,我司的服務中絕對不會出現這麼血腥暴力的場景。】
【得了吧。我那天看見的,都沒有人樣了。等平了反,我就去雲遊四海,離這種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她收斂了笑容,道:“我哪敢在您眼皮子下面興風作浪。這是樁互惠互利的買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沈鶴拔下金步搖,換上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十五六歲,還在抽條的年紀,不管怎樣打扮,都好看。
沒了錦衣華服,素面朝天,更像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或者說,一個年輕商人的小妹。
她動手打開牢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臨行前,該和故人好好道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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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懷中擁着洛枳,坐在牢中一角,臉上挂着淚,輕輕地哼着梁國童謠。
童謠出自南地,語調輕柔,“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2】……”
輕柔中,顫顫巍巍地,帶着隐約哭腔。
洛枳睜開眼,替她擦去淚珠,道:“采薇姐姐,你别哭了。家主和小姐一定不希望我們在這裡叫人看笑話。”
王伯附和道:“就算到了地下,老子也要叫這群豺狼不安甯!采薇丫頭,可不許哭了。”
童謠聲和哽咽聲戛然而止。
采薇把洛枳攬到自己身後。白芷抓住她的另一隻手,聲音在看到那一片金紅色衣角時,忍不住顫抖起來:“沈狗,你把我們小姐怎麼樣了?”
此前,秦淩羽站在轉角處聽了好一會兒。看着這些熟悉的面孔,心裡一緊。
她會記得他們對自己的好,隻是現在,這個惡人必須得由她做,否則一旦敗露,他們都活不成。
她遣散了衆錦衣衛,隻留下親信瞿青。接着,向旁邊讓了一步,推出身後之人。
采薇瞪大了眼睛,松開白芷的手,奔往牢門處,從鐵欄間伸出手,紅了眼,道:“小姐,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秦淩羽沖沈鶴拼命使眼色,終于聽到他道:“我要走了。”
“走?”采薇和家将們俱是一愣。
從前聽人說,從北鎮撫司出去的,隻能是鬼,不會是人。
秦淩羽解釋道:“聖人宅心仁厚,願意讓人犯将功折罪。”她叫過瞿青,低聲囑咐道:“給他們留點時間,這一别,還不知何時再見。”
言畢,她頭也不回地向來處走去,聽身後的聲音慢慢遠去。
有人在笑,有人不舍,像采薇那樣的,肯定又在抹眼淚。
甬道内點着燈,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漸漸地,有什麼東西濕潤了眼睛,讓她看不清兩側的金紅飛魚服、銀鞘佩刀。
到無人處,她忍不住拭了下眼角。
原來沈鶴那樣的人,還是會有眼淚可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