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衣衫褴褛,一雙眼睛卻極亮。他拖着草鞋,兩肋生出翅膀似的,飛快地跑出門。手中是一吊銅錢,随步子叮當作響。
門樓上挂着青藍底的牌匾,寫着三個斑駁的金字——關帝廟。
金屬相撞的聲音,掠過街邊流民耳畔。這些飽經苦難的人陸陸續續地被同行者叫起,準備去粥棚排隊領粥。他們和衣而眠,晨起時衣襟多被露水沾濕揉皺,愈發顯得狼狽了。
男孩跑呀跑,始終攥着那吊銅錢。略顯寂寞的街景從他身側掠過,向後退去。城外低矮連綿的青山上,夏末的陽光依舊灼目炙熱,一點點将他包裹起來。
阿青來臨川近一月,對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已經熟稔于心,眼瞧着還未到街角,兩條腿就下意識轉了過去。
每次路過這條巷子時,他都會感到羞臊,于是總是低着頭,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因為這些如夢似幻的雕梁畫棟中,住的不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而是與他和幼妹一般出身寒微的人。
這寒微中,也分了三六九等。良家子與賤籍,良與賤,一字之差,便拉開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天塹。如今,良家子苦于食不果腹,這些夜夜笙歌的莺莺燕燕,則苦于難以脫籍,也不知誰更值得可憐。
初到城中,最難的時候,盡管失去了父母,得靠自己養活阿菱,他也沒有聽信某些同鄉叔伯的話,将阿菱送到那穿紅戴綠的女人手中。
阿青垂眸看路,向前數了不知多少塊青磚,忽然踩在一片光滑的雲霞上。他忙停下腳步,仔細看去,才發現這不是他物,是一條女人穿戴的絲綢披帛。
隐隐地,空氣中傳來一股難言的味道。他不敢向上看,用不拿錢的那隻手捏住了鼻子,繞過這華貴的衣飾,急着去一條離此處不遠的長街。
沒跑出去幾步,靜默的街道驟然變得人聲鼎沸,脂粉香也将臭味蓋去,嗆得他一陣發暈。阿青怕撞到人,惹了不該惹的官司,隻得擡頭。僅一瞬間,他就微微地張開嘴,銅錢晃動的叮當聲戛然而止,一點餘音也被女人的尖叫、私語吞沒了。
花樓裡的妓子們,無論長幼,既害怕又好奇地,将一間最為精美的院落團團圍住。她們鬓發散亂,尚未飾簪或束起。褪去口脂的唇,竟是那樣蒼白。
“媽媽們”,被妓子們如此喚着的老鸨,口中罵罵咧咧地來趕人:“還不快回去,在這裡看什麼熱鬧?老天爺要收人,怎能由得我們做主!”
阿青沒聽明白,但一個背對他的雛妓忍不住拉了拉同伴的衣袖,掩口道:“死在清輝院的,是張公子?”
“清輝院的客人中,還有哪個張公子比他有名?玉泠姑娘也是可憐,醒來就發現個死人抱着自己,手都冰涼了。”年長些的妓子語氣難掩憐憫,“若非收夜香的在樓下候着,無意中發現了玉泠,她真有可能駭得從三樓跳下去。”
“阿姊,玉泠姑娘以後該怎麼辦?”
“還能如何,無非等新的恩客去看她。隻是張公子一死,不知她花魁的位置是否還能坐穩。如果不能,她贖身的盼頭便沒了啊。”年長者沒入風塵日久,看得更長遠些。
阿青聽得心驚肉跳。女人們說恩客贖身雲雲,他尚不能解其意;但一“死”字,他怎會聽不懂呢?這片街巷都是晚上點燈,白天花窗俱暗,引得這麼多人出來,是因為死了人。
他手一動,拴得極緊的銅錢相互摩擦,又發出聲響來。雛妓回頭,白瓷樣的臉上滿是驚詫:“阿姊你看,這是哪家的小倌,悄不作聲的,吓了我一跳呢。”
不等年長的發作,阿青拔腿就跑。
經過人群的一處缺口時,他用餘光瞥見一個委頓在地的女人。她穿着白衣,看不清容貌,被人架了起來,卻止不住地向下軟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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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泉讓他們在城中等候三日。三日後,他要回一趟東南大營,也好趁此時機将人捎出去。
鄭氏領着沈鶴去買東西,要近飯點方能趕回。秦淩羽重新易過容,留瞿青看家飲馬,自己去了墨風堂。
畫師傷重,主家卻一直未去認人。考慮到葉泉要照看病人無暇脫身,且她還有疑問未解,必須得去那書畫鋪子一趟。
迎接她的,是墨風堂緊閉的大門。
等到天光大亮,旁邊其他鋪子都下鎖開張,她終于沒忍住,問了店主一句。店主見她久等,竟以為她是來求畫的,随口應道:“莫要找《山居圖》了,三日前,它就被買走了。”
得知畫作已經離手,秦淩羽頗感訝異。
在旁人的叙述中,張易當是愛極了這幅《山居圖》的。此圖出自名家,是墨風堂的鎮堂之寶,多少士人願以重金求之,他都未曾答應。為何突然下定決心,将畫賣出去了呢?
她隻得問:“可知賣給了誰?”
她穿着樸素,顯然沒有與買主相争的能力,故店家打量了她幾眼後,含蓄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墨風堂有自己的規矩,賣真迹給什麼人,從來不會對外說的。”他捋了把胡須,“若非老夫與那張易有幾分交情,《山居圖》被賣一事,都無從知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