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内有一碟荷花酥。
隻一眼,玉泠就知道這是同心齋的點心。因為隻有同心齋的師傅,才會用筷頭在花心點上一點紅。
她目光上移,觸及女子臉上泛紅的部分時,歎了口氣:“紅蓮,你莫要再與媽媽對着幹了。若想早日出去,還是……”
紅蓮擡手撫上傷痕,打斷了玉泠的話:“人活着,不就是為了一口氣麼?姐姐,我總會想法子出去的,倒是你,一天都沒有用膳了。”
她将白瓷碟擱在紫檀木小幾上。
玉泠苦笑:“仵作說,公子是過量服食阿芙蓉而死。但我知道,這幾日他的頭風并未發作得那樣厲害,僅少少地用了些,就睡下了。”
“我一覺醒來,竟對昨夜之事一無所知。覺得蹊跷,可官府已經蓋棺定論,心中難安罷了。”
紅蓮面不改色,視線掃過牆上挂着的幾幅畫,道:“姐姐節哀。我們活着的人,總歸還得将日子過下去。睹物易思人,張公子贈予姐姐的畫作,還是先收起來罷。”
玉泠忖了片刻,不禁紅了眼眶,哀戚道:“也好。他于我有恩,是得好生找個地方收起來。待公子頭七,我有心去墳前拜祭他一二。”
燭淚滴落,凝作油白。
紅蓮擡起手腕,從腦後抽出一根細長的銀簪,用它尖銳的頭挑開燭芯,使火焰燃得更旺些。
她做這件事時,寬大的袍袖向肘部褪去。朱紅的緞子,襯得那截露出來的腕子嫩白如藕。
玉泠打開手帕,拿出那對被紅蓮“遺落”在妝台上的翡翠镯子,剛想開口喚她物歸原主,卻被其腕上一物吸引住了目光。
梁國崇尚文教,強調“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有種刑罰,似乎叫墨刑,就是在人臉上或身體上刺字,再塗上黑墨。
那是一種恥辱。
因此,主動在身上刺青的人并不多。江湖兒女刺青,是為了在外行走時靠獨特的印記區分彼此;賤籍女子刺青,除了閨房之樂外,她也想不出什麼旁的用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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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解除後,秦淩羽去了關帝廟,繼續問昨日沒問完的話。
沈鶴也跟去了。
鄭氏掌家,什麼活兒都不讓他幹。加之他對吳家賬冊上銷聲匿迹的萬兩白銀存疑,便随着秦淩羽去找軍醫。
葉泉的藥的确管用,那個叫硯書的年輕畫師,已經不會疼得弓腰曲背了。道童喂他藥時,都比之前容易了許多——不用以木片撬開嘴,再用調羹一點點灌進去了。
硯書還沒有見過“秦淩羽”。初見少女容貌,他黯淡的眸中劃過一線光亮。
畫師以畫為生,他們對色彩與線條的把控與欣賞,較常人更為苛刻。
硯書在墨風堂内工作時,接待的客人總是行色匆匆,風塵仆仆,五官隻能稱得上端正,此外并無特點。而這位年約十六的姑娘,眉眼生得十分靈動,往充滿衰敗之氣的臨時醫館中一站,就帶來了生氣。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突然被人拍了下腦袋:“想什麼呢?别亂瞧。”
葉泉端着一竹匾新曬的草藥,語氣中充滿警告的意味。硯書有些畏懼他,稍微欠了欠身,對沈鶴抱歉道:“在下無心之舉,還望姑娘莫要怪罪。”
“無妨。”沈鶴淡淡道。
秦淩羽不知從哪裡掏出來兩隻桃,一隻被她送給葉泉,一隻放在硯書身下的草席旁。
沈鶴看她做完這些,一種古怪的感覺湧上心頭。這感覺無法用言語描述,它誕生自胸腔内跳動着的、不屬于他的那顆心,再經由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硯書,待會兒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秦淩羽說。
道童推來一架竹屏,将他們與流民隔了開來,短暫地營造出一方隐秘天地。硯書見了這副陣仗,難免感到緊張,道:“可是發生什麼事了?小人以賣畫為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面前這些人中,他最信得過的,就是那位好心收治他的醫師。于是硯書轉頭望向葉泉,目中似有探尋之意。
葉泉正挑揀着匾内的草藥,回應道:“你放心,他是我的朋友,并不會害你的。”
硯書像是吃了一劑定心丸,點了點頭。
秦淩羽見狀,明白畫師還不知道張易身死清輝院一事。
關帝廟離出事的城南有段距離,消息傳過來需要時間;而這裡大部分流民都是老弱病殘,鮮少外出,他就更難得知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