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雨風施然飲酒,用袖擺遮住了不耐的神色。
有些即将許人的娘子郎君是會遮面的。如今儒學式微,這些個“守節”的做法并不流行,但架不住有人想要以此逢迎未來主君……
羅雨風正思忖着,便聽小皇子的聲音傳來。
“兒拜見陛下。陛下聖躬萬福,武澤萬象。”
低沉但不厚重,溫潤但不粘稠,不卑不亢,讓羅雨風想起家中那把上好的瑤琴。
還挺好聽……
鐘情聲色的羅小縣公起了些興緻,也有心情再仔細瞧他,這一瞧,卻差點笑了。
此人丹田有神,氣行滾滾,當真是功力匪淺,便是放到哪個宗門去,也能争個長老當當了。
沒想到這小皇子雖不得寵,卻算得上是天縱奇才。
羅雨風覺得有趣,将抵在桌沿兒上的手腕晃了晃,手中銀樽流溢起冷光。
衆人紛紛贊歎道:“王子果真是龍章鳳姿,氣宇非凡!”
聖人聽了,神色未變,那眉頭和嘴角仿佛是焊死了,也不知是愛聽還是不愛聽。
“……起身吧。”
益王又施了一禮,落落大方,有霞姿月韻,叫人忍不住欣賞他的一行一舉。
“兒請撫琴一曲,以賀陛下、諸君,上元安康。”
聖人揮袖,準了益王獻曲。
羅雨風眯了眯眼,他們父子二人莫不是故意的,特意打聽了她喜好這個。
益王從中官手中接過瑤琴,于屏風後落座。
琴音乍破。
前有男伶矯若驚龍,後有琴聲抑揚驟變,由濤濤江河,轉為空靈細雨,浪漫非常,令人流連忘返。
然而他們想要吸引的人卻沒什麼欣賞的心情。
羅雨風切實地體會到了自己正在被人算計,一團濁氣堵在了胸口,隻想道:彈得好,可惜不能進我閑池閣當員大将。
席間衆人如何贊美奉承暫且按下不表。待聖人離席後,羅雨風又飲了一樽,也偷偷溜出去了。
上元佳節,宮阙累榭,雕欄玉砌,皆挂着一層層的燈籠,昏黃的光暈連綿不絕,連接上了空中數不盡的天燈。
其唐哉皇哉,猶見天宮,便是下凡的仙女見了,也要屏息凝神,觸景生情。
羅雨風站在殿外,輕輕歎了口酒氣,這絲醉意散到了偌大的皇宮中,便如滄海一鱗,再尋不到了,連方才被宮宴攪混的腦子也輕松了不少。
羅雨風見目及之處還算亮堂,便未提燈,以免引人注意。
她身影輕巧,轉入了沿池回廊之下,明明是枯草叢生的歪路,她卻如履平地,遊魚得水。時而信步,時而快行,恰恰避過了回廊上轉角的提燈宮人,哪怕一上一下地錯身晃過,也能令人絲毫不察。
最終,她鑽進了一處僻靜的拳石林中,然後出人意料地頓了一步。
此處本就沒燈,又有樹林石岩遮擋,于她而言有些黑了。
外人不知,羅雨風天生眼力就不太好,夜裡昏暗,便更加吃力,雖說功力彌補了一些,但在高強的武者面前,她算是大半個瞎子。
小皇子高強嗎?
理當是高強的。
羅雨風向來謹慎,卻隻是頓了那一步,便欣然走了進去。
她踮起足尖伸手摸索了一陣,尋了塊高度合适的石頭,手指一勾就躍了上去,悠閑地歪在了石山上,活像是隻粘在河壁上的田螺。
我大功已成,豈會怕他?
……就是看不清他容貌了,失算。
她心中暗暗盤算,就等一刻鐘,切勿耽擱太久,以防萬一。
羅雨風親手寫了紙條,隻因笃定官家根本就不會拿她怎樣。她心裡的“萬一”充其量是擔心被無關之人撞見,徒生麻煩罷了。
她剛想完,便聽見有人來了。按腳步辨,應是兩個男子,其中一人腳步匆匆,略顯慌張。另一人則步伐輕盈穩健,有些功力,正是方才見過的小皇子。
待來人走進石林,她才跳下石頭,現出身影,然後沖着對方伸手招了招。
如此無禮的行徑,卻并未讓對方猶豫,那人背着光,徑直向她走來。
待對方到了她的面前,不等她請安,竟先傾身拜了拜,輕聲道:“懷皓見過縣公。”
低沉溫潤,還是那般的好聽。
羅雨風的眼睛眯了眯,不僅對他謙遜的态度滿意,也對他的聲音十分受用。
然而她湊近一看,果真是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瞧不清。
虧了。
她收斂表情,朝對方拜道:“雨風拜見王子,王子上元安康。”
紀懷皓似是靜了一瞬,然後才柔和地問道:“縣公上元安康。尋某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羅雨風心想,不能白折騰一趟,最好能将他吓暈,主動退婚。
她直言:“某知王子處境,也不問王子願不願意許了。”
她頓了頓,繼而又輕笑了一聲。
“既不是王子選某,而是某選王子,那便來驗驗……”
俨然是一派調戲良家夫男的輕佻模樣了!
聞言,那小中官身影抖了一抖,又急又怒:“欺人太……”
話還沒說完,便被紀懷皓伸手止住了。
他語帶笑意,并無不妥。
“懷皓全憑縣公處置。”
羅雨風睜開了些眼睛,徒然地瞧了瞧他,心想:這般随便,扣他十分。
她又将眼睛眯了回去,轉頭看向小中官,笑吟吟道:“中官是想在此處看着?”
對方似是氣得已經不行了,黑色身影一顫一顫的。
“奴婢不走!”
羅雨風暢然地笑道:“好說,往前幾步,轉過身去便是了。”
她辨認出小皇子好像看向了那中官,不知是何表情?約莫不會如他語氣那般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