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坤甯宮的鐘掌珍仿佛感應到了葉家人正談論自己一般,放下湯匙,掩面打了個噴嚏。
“珍珍,怎麼了?可是受寒着涼了?”坐在鐘掌珍對面的皇帝鐘焱也放下手裡的箸。
“妹妹,吉日将至,你可要仔細着身子。”飯桌斜對角的太子鐘嵘也關照道。
鐘掌珍聽見吉日二字,有些怏怏不樂地靠在皇後身上:
“打個噴嚏而已,不要這麼緊張啦。你們一個兩個這麼着急,是巴不得我快點出嫁嗎?”
王皇後笑着攬過鐘掌珍的肩,刮了刮她的挺翹的鼻尖,還是一副鐘掌珍從小見慣的“拿你沒辦法”表情。
依偎在沉默且面色蒼白的皇後身邊,鐘掌珍突然覺得她的母後就像一隻瘦弱的貓兒一樣。
心中不禁湧起一絲酸澀。
小時候,自己沒有能力,阻止不了母後泉水叮咚般動聽清澈的嗓音逐漸幹涸,直到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阻止不了一些小人仗着母後寬厚溫柔,就終日勾心鬥角,使一些見不得人的陰招。
年歲漸長,她終于能成為母後的聲音、母後的力量。
可一眨眼,他們卻要她出宮。
寂寞的宮殿,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
沒有水能出去,也沒有水能進來。
……民間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她原本倨傲地認為,作為鐘焱疼愛多年的掌上珍寶、天下人都稱羨的蘭因公主,她會有所不同。
可原來沒有差别。
“珍珍,父皇哪裡舍得你出宮?宮中就屬你妙主意最多,要不是你提議,朕也想不到像尋常百姓一樣圍聚一桌用飯如此有意趣。規矩豪奢的宴席朕是見慣了的,這樣的時刻卻不可多得啊。”
“是啊。今日膳房還做了蝤蛑簽,記得母後最喜吃蝤蛑了。”
太子鐘嵘邊附和,邊起身給王皇後布菜。
王皇後的神色有些驚訝,但還是慈愛地看着鐘嵘,不住地挽唇點頭。
一旁的鐘焱也笑吟吟地看着,欣賞這母慈子孝的和美景象。
鐘掌珍面上也看着鐘嵘笑,心卻已經冷了半截。
母後身體本就不好,為生下她更是落下痼疾。太醫着意叮囑,要少吃蝤蛑這類寒涼之物。
平日她和母後一起進膳,飯桌上是從來不見蝤蛑的。
完全是因為母後一直惦記着年幼時的哥哥愛吃蝤蛑,才特意讓廚房加上這道菜。
又談何“母後喜歡”?
雖然鐘嵘與她同為皇後所出,但皇子稍大些便要在上書房讀書學習,并無太多承歡母親膝下的機會。
此後,鐘嵘又被封為太子、入主東宮,更加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哪怕能在一起吃飯,也是在規矩森嚴、座席衆多的宴會上,往往說上的一兩句都是恭敬卻淡漠的客套恭維之語。
是母後記挂他,是母後心心念念,鐘掌珍才刻意張羅了這一場晚膳。
現在,母後是真的高興嗎?
鐘嵘有真的高興嗎?
父皇又為什麼高興呢?
“不好不好,這是最後一個了,皇兄,我也愛吃的!母後今晚開懷,吃得也比平日多,這個就賞給珍珍吃吧。”
鐘掌珍隻好一如既往地扮出一副嬌憨姿态,想靠撒嬌耍寶搶走皇後碗中的那塊蝤蛑簽。
“珍珍,嵘兒一片心意,你不可無禮。都是要出嫁的年紀了,也要懂些規矩。”
鐘焱雖然寵溺地看着鐘掌珍,卻還是制止了她。
皇後也溫柔地對鐘掌珍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她不必擔心,然後舉箸,放入口中。
鐘掌珍正想開口,候在門口的公公就低頭趨近,行禮禀報:
“奴才叩見皇上,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貴妃娘娘遣人送上柿子冰酥酪,孝敬皇上、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
聽見貴妃二字,鐘掌珍看了一眼母後,又垂下眼,掩蓋自己眼中一瞬閃過的恨意。
鐘焱呵呵一笑:“好,蘇貴妃有心了。”
皇後依舊溫煦地點點頭,讓人把酥酪呈上。
鐘掌珍自然不放心蘇貴妃送來的吃食,剛想找個托辭叫母後不要吃,就發現母後冰涼的手在席下悄悄按住了她。
于是,隻好假意用手碰了碰母後的碗沿:“母後這碗比較冰,太醫說過,不可食過于生冷之物。咱們換換。”
鐘焱也點點頭,舀了一口:“不錯,剛好可以解解膩。”
他并未太過在意鐘掌珍說的關于皇後身體的話。
皇後病弱多年,他早已習慣。
甚至習慣到連關心都省略。
自然也不記得多嘴一句,既然生冷,就不要吃了。
鐘掌珍表情柔順、身體僵硬,一手拿着調羹,另一隻剛剛被母後撫過的手暗暗緊攥着,手心握得發燙。
一霎冰冷、一霎火熱,
如同她目睹沉默的母親明明在流淚,卻還努力對她微笑時,胸膛中那顆快要窒息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