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聞言,輕輕歎了一口氣,神色黯然,低聲道:
“想來,肯定還是不如做女子辛苦的。”
沈容端側目看了她一眼。
她想起桃枝之前說過,自己被親生父親賣給他人做童養媳的事。
桃枝又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她露出一抹苦笑,聲音裡透着幾分自嘲:
“有時候,我真恨我爹。我娘剛死,他連下葬都不舍得,緊趕慢趕,要把那麼小的我賣去那戶人家,好給他湊去做閹人的路費。
大冬天,外面冷得要死,我要一個人拎着和我差不多大的水桶,走好遠去打水。他們一家人,都在烤火,我在雪裡給他們洗衣服。手上的凍瘡現在都沒有好。
每天吃飯也吃不飽。我是沒資格上桌吃飯的,都隻能在洗碗的時候揀他們嘴裡漏的吃……
還有,每次那個男的做錯了什麼,挨罰挨打的全都是我,連他後來死了,都要賴到我身上,說我倒黴,克夫……”
沈容端靜靜地看着桃枝托腮的手。
如今是夏秋之交,凍瘡尚未複發,可手上布滿了與她年齡不符的傷痕和厚厚的繭子。
桃枝見沈容端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眼神晦暗不明,不由得有些尴尬,連忙将手藏進了袖子裡。
她以為沈容端嫌棄,心中一陣難堪,低下頭,不再說話。
下一秒,沈容端突然起身,回了房裡。
見狀,桃枝愈發覺得她是嫌自己絮絮叨叨,吵得慌,便默默住了嘴,轉過身去,心中越發黯然。
片刻之後,沈容端卻拿着一盒藥膏,複又走了出來:
“這藥膏是斐然做的,能治凍瘡。下第一場雪就開始抹,每日睡前抹一次。”
她的語氣平淡地說完,把藥膏和一句輕聲的“早點休息”往桌上一放,随即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這次沒有再出來。
月光下,藥膏的盒子靜靜躺在桌上。
桃枝看着它,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感。
是夜,斐然和趙秉清同睡一床。
他沒有真把趙秉清綁起來,隻是在他腿上和床腳的柱子間虛虛地系了一條繩子。
趙秉清沒有反抗,任由他擺布,隻是想到這是沈容端的吩咐,心中黯然,輕輕歎了口氣。
聽見這一聲歎息,斐然的心裡閃過一絲罪惡感。
可轉念一想,他歎氣,不正代表了他在乎沈容端嗎!
于是,綁繩子的手又快了起來。
兩人沉默無言地收拾完畢,便阖眼睡覺。
斐然本來睡覺一向踏實,今夜卻因身旁多了個大男人,心裡多少有些别扭,翻來覆去,睡得并不安穩。
半夜裡,他突然感覺身邊的溫度變得熾熱,仿佛一個火團在旁邊燃燒。
斐然睜開眼,看到一旁趙秉清眉頭緊蹙,面色漲紅,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顯然是發起了高燒。
看見他睡夢之中掀起的袖子,斐然才發現,他的手臂上包裹着的透出血色的布帛。
頓時,斐然更加心裡愧疚不已——
他都傷成這樣了,還張羅着幫忙做飯,自己卻那樣故意刺激他。
見趙秉清因為他查看手臂的動作緩緩醒轉,斐然急忙扶着他在床上坐好,然後起身去準備清理傷口的東西:
“你這是傷處感染,邪熱入體,才導緻發熱。傷得這麼重,怎麼不早些讓我看看?我今日探你脈息時,隻當是那幾處看得見的皮外傷引起的氣血虛浮,便沒多留心。”
趙秉清還有些愣神,他剛從夢魇中掙紮醒來。
夢裡,又是滿天飛舞的石頭,壓迫着他喘不過氣來。
夢中的沈濂,依舊用盡全力護着他,沉重的身軀擋在他之上。
他緩了緩,聽到斐然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才回過神來,低聲道:
“……沈大人那邊的傷情比我嚴重,你當時忙着照顧她,我手臂上的傷也沒覺得礙事,就沒找你。”
斐然聞言,找藥膏的手微微一頓,心中越發覺得愧疚。
回想起自己晚上那些話,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東西。
第二天早上,斐然提出,緩幾日再出發。
讓趙秉清先把燒退了、身體養好再走。
剛好沈容端毒素剛清,也可以多休息一陣子。
斐然和桃枝則趁着這個間隙,忙着幫茶老頭實踐他們之前提到的想法:
把那批無法入口的甘露茶,制成香料。
幾日下來,幾人忙得不亦樂乎,茶葉在他們手中被烘幹、研磨、混合,再經過幾次反複調試後,香料終于制妥。
“成了!”茶老頭興奮得直搓手,“這香味還真是特别。”
他随後又神秘兮兮地說:
“我聯絡了一個在皇城的商人朋友,他說可以幫忙在他的鋪子裡賣。你們幫我把香料給運下山,去開元河邊的碼頭上,他的貨船在那裡等。你們還可以順便搭着貨船,直接去皇城。”
聞言,沈容端也點頭應允。
幾人帶着香料,同茶老頭道别後,又到了開元河畔。
然而,桃枝卻又碰到了熟人。
——不遠處站着的,正是她最不想碰到的人。
她曾經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