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文袤還未來得及攏神,猛一擡眼,望向淩晖,人也清醒了幾分,胸口似乎被狠狠捶過一擊,瞳仁一緊,直接抗拒:“兒子不敢!”
娶她,他确實說的是不敢。
白言霈失蹤後,彼時孝玄帝還未崩逝,淩晖曾為世子淩承佐求尚長公主駱苕,孝玄帝沒有應下也沒有推拒,後來因駱苕誓死不願嫁淩承佐,而作罷。
淩晖曾替世子淩承佐求尚駱苕,這一事極為私隐,淩文袤是從母親赫連薩朵口中得知,這一句不敢,此時落在淩晖耳中,恰到好處。
聽來像是對世子淩承佐的敬重。
“不敢?”淩晖問得耐人尋味,“長公主姿儀雙絕,為何不敢?你在湧州第一次作為主帥統兵作戰敗了,父親秘密招你回京都,知你心裡攢着氣,一心隻想殺回湧州。隻是,現下兩國停兵止戈,你回湧州毫無意義。”
淩文袤因淩晖那句統兵作戰敗了又啞了聲,垂下眼。
這是他的死穴。
那場敗仗,淩文袤一直憋着悶氣,因為敗得蹊跷,奸細還未查明,他想回湧州繼續追查。年前就被淩晖急招回京都,冒名安插進宮廷。
淩文袤極不情願留在京都。
淩晖見淩文袤又變成一副喪氣倦意綿綿的模樣,不由踱起步子,不時側首向淩文袤投來幾眼,淩文袤接受淩晖無端的打量。
蓦地,聽見淩晖打破沉悶:“長公主……她性子剛烈,是個至情至聖的女子,若将她此時嫁予你,恐不好相與,待時機成熟,再論不遲。你可要拿出點男人的本事,先将人拿下。”
淩文袤眉心一緊,心中郁結盛極。淩晖颠來倒去,話題卻還是在那個女人身上,若非顧念父子情分,他一定會揚長而去。
他并不如淩晖那般想。
如今,娶她容易,不過是他父親告知太後慕容瑾,寫下賜婚诏書,将人擡進公主府,關上公主府的大門,要死要活全憑她心情,若她死了,塵歸塵土歸土,那些她身後所藏匿的勢力也便分崩離析,有時用不好一個人,還不如不用。
偏偏他父親要讓他憑本事拿人,拿捏一個女人,憑什麼本事?憑色相還是憑身體,又或者是憑才能?他淩文袤活了這麼久,生死都考慮過,就是沒想過還有如此荒唐的一幕,這一幕還是他父親淩晖授意的。
淩文袤緊咬牙關不肯松口,淩晖也沒想等來一個答複,話鋒調轉,隻是吩咐:“今日,你先将伏旼那些人給放了。”
将伏旼那些人給放了,廷尉獄的牢房是時候清一清了。
早年,世子淩承佐殺的那一衆文人、辯士,驚動各地,淩承佐才避去傕州躲風頭。如今,伏旼這一衆隻是秘密囚禁以做試探,便又掀起軒然大波,經查,三成是駱苕從前的門客。
駱苕五歲養門客,經她門下的人不計其數,那時的駱苕是孝玄帝最得寵的公主,駱苕随孝玄帝從副都竼城回京都之後,學起勳貴好養門客、歌女舞伎之風,孝玄帝一一允準,有求必應,建“集賢堂”供寒門士族休憩、說書論道,建“清雅院”豢養歌女舞伎。
五六歲的公主,權當玩性起,誰知這一養便養到了十五歲,直至白明緒被夷族,白言霈下落不明,駱苕才遣散了“集賢堂”和“清雅院”。
養那麼多的門客,疑窦重重。
皇帝駱骞誅殺淩晖之事敗露,死在含章殿。淩晖苦查數月,并沒有發現那些門客與駱苕勾結的任何蛛絲馬迹,甚至伏旼,他們師徒之間也早無任何聯系。
正因無迹可尋,淩晖更覺匪夷所思。
那日在含章殿,駱苕請求和親東刕,言之鑿鑿,談吐熱切,誓有一副舍身為家國的架勢。當刀光劍影之時,她又是一副極其冷漠的樣子,立在那一動不動,仿佛與她無關。
這位長公主,心中究竟藏着什麼樣的計謀,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淩晖,竟一點頭緒都沒有。
“是,父親。”淩文袤腦子似乎已經不想再動,好在嘴巴還能當值,對淩晖的這一吩咐倒是應得利索。
隻見淩晖眉心微舒,問道:“傕州你四兄長可有來信?何時回來?”
“四兄長還未來信。”他搖頭壯膽為他在意的事趁機争取一回,“兒子請求父親,撤去兒子麒麟衛之職,親自去傕州接四兄長入京,之後請您放兒子回東面,兒子在湧州待慣了。”
淩文袤不想待在京都。
淩晖直接否了他:“湧州有你舅父在,你勿急,在家好生陪陪你母親。你四兄長因事耽擱在傕州,再等他一些時日,你們兄弟二人也是許久未見了,這次你就在京都等他歸來。”又說,“往後你也不必再隐藏身份,要在京都先多走動走動,為父另外安排差事給你。”
淩文袤擡眸看着淩晖,滿眼全是不甘。
淩晖揚了揚大袖直接讓淩文袤退去。
淩文袤吞下百轉千回的不甘,應聲退去。
淩晖總共九子,正妻因病死後,便娶了淩文袤的母親赫連薩朵作為續室。赫連薩朵之前的丈夫戰死,二人育有一女,後改嫁淩晖,隻生下淩文袤一子。
淩文袤在家中排行第五,先有兩位庶出的兄長,一位夭亡,一位如今在俞州,頗有成就。還有兩位嫡出的兄長,是淩晖正妻昭陽公主所生,淩晖的嫡長子戰死後嫡次子淩承佐便立為了世子。
在淩文袤之下還有四位弟弟,齒歲參差,生母各異,最小的不過才四歲。
因淩晖忌諱那些早夭的兒子,便把年幼的諸多兒子寄養在遠離京都的各好友家中教養,淩文袤亦不例外,十四歲又跟去舅父身邊從軍,所以與淩晖不甚親近。
淩文袤此次回京都,是因他的母親頭風發作日夜難安,淩晖急招回來的。湧州回不去,京都無幾舊識,在京都,淩文袤隻想到兩位舊識,慕容餘和舅父的嫡子赫連颉。
等淩文袤跨出恒錦堂,身後便跟來了兩位随從,他定睛一看,陡添幾分煩躁。
“五郎主,家主交待,讓奴等護好您,寸步不離。”年長的仆從躬身禀話,年紀輕的低眉垂首。
“嗯。”淩文袤面色如常應下,他的随從還在湧州,面前的這兩位隻能将就先用着。大步往後院穿行,他急需酣睡一場。
又想起淩晖的交代,頓足折返出宅。
放了那些文士,這本不是他的職責。
而長公主……想及此,腦袋瞬間卡頓,像飄進眼裡的飛絲,刺辣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