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甯站在原地,覺得這個夜晚過于安靜了,以至于她生出了幻覺,瞧見一個和她徒弟相似的人,要和她分道揚镳恩斷義絕。
晏甯不是沒有想過讓季長清獨立。
兩百年前他修為已入化臻境,足以當一方宗門的掌門或者坐鎮長老。
無數人詢問他何時另立山頭,晏甯也做好了他出師的準備,備下了厚禮準備賀他喬遷,見證他正式成為頂天立地的一方人物。
那時季長清還有些孩子氣,抱着劍在晏甯面前唉聲歎氣,一天天問“我可是哪裡做的不好,以至于師尊要把我趕出去。”
他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晏甯有些于心不忍,安撫了許久,隻好答應讓他繼續留在辰陽山,再也不提這件事。
話剛說完,少年擡起頭來,目燦如星,“那說好了,弟子可要叨擾師尊一輩子。”
那時的晏甯并沒有什麼感覺,倉促應了,遵守承諾再也不提,繼續如從前般相伴,注視着他一天天成熟,話漸稀少,修出神格,變得高冷疏離,翩翩有禮。
即便晏甯再也無法在修煉上指點他,季長清每日會出現在晏甯面前,溫順恭敬喚一句“師尊”,事無巨細彙報他做了什麼,如何想的。
以至于,晏甯已經習慣,覺得季長清無論如何都會聽話乖順,理所當然回到她的身邊,對她毫無隐瞞。
但是現在,他變了。
他變得太過突然,讓晏甯措手不及,覺得是不是自己逼的太緊。
“長清。”晏甯溫聲喚他,“我不是來問責的,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驟然襲擊洛清仙門,不回辰陽山而來這羅浮洲。”
季長清低着頭,并不回答。
晏甯有些失落,他依然不信自己。
“我知道了你和白霜的事情。”晏甯頓了頓,“也知道那位白秋水,是狐妖。”
晏甯伸手虛虛搭在季長清的手臂上,像以往每一次将他攙扶起來那樣溫柔和煦,“我相信你做這些事情有你的考究,或許你也可以試着相信我一次,白霜也好,白秋水也罷,我會幫你們的。”
晏甯烏黑柔順的長發落在季長清的手臂上,隔着法衣,也引起一陣細密的癢,不需擡頭,他也聞到了晏甯身上的甜膩花香。
晏甯向來不用熏香,這味道,是因為來找他而沾染上的。
神女無心,但也溫柔到多情。
季長清低着頭,無聲苦笑。
“我殺人了。”
晏甯怔愣一瞬,沒有松開手,反而攥緊了他的胳膊,緊緊盯着他,好似這樣就能看穿他的捉摸不透。
季長清緩慢退後一步,讓晏甯的手落了空,他直起身,朝晏甯笑了笑,平和說道:“師尊,我回不去了。”
明明隻有一步之遙,晏甯卻覺得他此刻無比遙遠,再也靠近不了。
心裡湧上一陣陌生的情緒,晏甯不知道這是什麼,隻覺得自己的努力像是枝頭落下的花,被命運的河流裹挾着,縱然百般抗争,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又一次,晏甯眼睜睜瞧着自己拼了命阻止的再一次發生,以她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式。
“為什麼?”晏甯看向季長清,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又或者是這千百年來向她問命又從不聽她勸說的人。
晏甯無數次想留住些什麼,窺破天機,費盡心思推演出唯一的可能,可是,從來沒人按照她說的做。
她告訴鳳凰不要靠近金烏,告訴鹿蜀不要相信血魔,告訴璇玑不要去往首陽山。
可是沒有人聽,沒有人信。
他們堅決地按照命運所說的,朝着死亡而去,把晏甯留在原地。
他們的回答永遠都像季長清一樣,“你不懂。”
她是不懂。
不懂為什麼鳳凰明知金烏狡詐還給予真心賠上性命。
不懂為什麼鹿蜀明知血魔的愛是一場謊言,還是自願獻上了自己的血肉和靈脈。
不懂為什麼明明可以活下來,璇玑還是在首陽山隕落,死在開陽的墓旁。
晏甯看着他們一個個赴死,義無反顧,在慘痛的結局裡含笑而終。
“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你非要選擇無法回頭的路。”晏甯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一個她的努力永遠白費的原因,一個她永遠無法碰觸的世界一角。
“長清,告訴我。”她幾乎是一種懇求。
季長清垂下眼眸,藏在袖子裡的手悄然握緊,淡然答道:“師尊心裡沒有挂念,自然會看見所有的路。但我有,所以,我隻能看見這一條路,哪怕是此去無回,也隻能走下去。”
晏甯蹙着眉頭,季長清便明白,她依然不懂,神女永遠隻會注視着萬千蒼生,不會注目于一人。
她不會懂,也不必懂,高坐蓮台,不染凡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