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個穿上,不然,你今天别想走出去。”
一團紅布被扔到晏甯頭上,六個侍女跑遠了,深怕她的護身法器又攻擊自己。
晏甯拿下來一看,是件紅色衣裳,天羅絲織就,繡着鴛鴦和并蒂蓮,隻是有些輕薄。
她又想到幻境裡季長清給白秋水買的那件紅衣,沒有這件華麗,但季長清那時的神情,欣喜又深情,滿天晚霞也比不得他眸中的光彩。
那樣的情意,才配得上談婚論嫁,約一世之好。
晏甯把衣服疊起來,放到托盤上,“我不打算當他的女人,請他三思。”
侍女們貼着牆,生怕晏甯動怒起來冷不丁甩出一道劍氣,不敢說話。
門鎖了,晏甯看着窗戶,歎了口氣,都好幾百年沒有翻窗了,快忘了怎麼翻了。
她推開窗戶,發現外邊兒是一個花園,慶幸中正要踩着桌子去窗台,聽見九幽的聲音:“你憑什麼命令本王?!離月!認清你的身份!你在這府裡什麼都不是!你自己選的!”
晏甯動作一頓,瞧見假山石後有兩個人影,幾乎是疊在一起。
她聽見一聲嗚咽般的控訴,“九幽!你真是畜生!”
細弱的聲音,像是碎了的玉。
後面的控訴被什麼吞掉,隻是斷斷續續漏出點女子的悶哼和男子的氣惱。
“是!我是畜生!你得受着!這是你自己選的!”
晏甯很是茫然,回身看見六個侍女波瀾不驚的臉,像是已經習慣了,便虛心請教她們,“他們在幹什麼?九幽為什麼還要找别的女人?”
六個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想回答。
晏甯出去不了,也不想穿這輕薄的寝衣,就跟她們面對面站着,大眼瞪小眼。
不知過去多久,晏甯和六個侍女誰也沒認輸,花園裡的九幽和離月也沒有離開,隻是從山石後變成倒在雛菊花叢中。
噔噔噔。
一陣敲門聲傳來,犬妖來催促,“好了沒有?可不能讓大王等。”
晏甯轉過頭看向花叢裡滾做一團的二人。
他确定還想的起來自己嗎?
可六個侍女沒法從容,大王再怎麼荒唐善變,她們管不着,但要是她們沒能完成交代的事情,她們可就難了。
最為年長的侍女站出來,朝晏甯行了個禮,向她求和,“既然姑娘都瞧見了,那也就不瞞姑娘了。”
侍女過去關上窗戶,歎了口氣,“我們大王早些年愛去凡間玩,遇上這位離月姑娘,也算是兩情相悅。
後來離月姑娘家裡逼着她和别人結婚,大王就搶了親。”
侍女重新把寝衣抱過來,拍打上面落着的灰,“原本以為是樁美事,誰成想,離月姑娘恨上了大王,死活不願意嫁他,兩人反目成仇。大王也開始選美人進府,每次叫離月姑娘看着。”
晏甯聽着覺得很怪,“那這些女子最後如何?”
侍女淡淡一笑,“就那麼養着,大王召個幾次也就不記得了,但該給的東西也都給,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多人願意來。”
侍女的語氣裡帶着幾分引誘,仿佛這是莫大的喜事:“隻要不想着害離月姑娘,便能在這府裡安穩一生衣食無憂。”
晏甯想到鳥籠裡的鳥,推開了侍女的手,“不必。我不需要這樣的衣食無憂。”
實在沒了辦法,侍女把寝衣放到架子上挂着,撩開裙擺撲通一聲跪下,其他幾個紛紛跟着跪下。
“姑娘向往廣闊天地,不屑這裡,但是于我們姊妹而言,衣食無憂安穩度日已經是莫大的喜事,還請姑娘可憐可憐我們,讓我們完成這差事。”
侍女毫不猶豫把頭往地上磕,撞到地面前一秒,一雙手托住了她的腦袋。
“好,我不會殃及你們。”
“多謝姑娘!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侍女深深一拜,迅速起身,拿過衣服披在晏甯身上,又大着膽子把其他幾個托盤拿了過來,給晏甯梳頭上妝。
不換就算了,看這樣子,九幽也不會來了,她們隻要完成差事就行,有點偏差也沒什麼。
晏甯由着她們擺弄,坐在鏡子前,卻不是看自己,而是看忙碌的侍女,問她們:“你們不能去往别處嗎?”
給晏甯梳頭的侍女苦笑一聲,手上動作卻沒停,“我們姊妹六人,不過是最平凡普通的麻雀,誰來都能捏死,活着就知足了。”
晏甯的目光落在她們粗麻衣服和酡紅的臉上,“我可以薦你們去辰陽山。”
六人愣了一下,隻有擦地的侍女知道辰陽山是仙山,是神仙的住所,頭也不擡,繼續彎腰擦着地,“原來姑娘有仙緣,怪不得瞧不上這裡。謝謝姑娘好意,但是,人界都容不得我們,在仙界,我們便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恨不得誅殺。”
“辰陽山不歧視妖。”晏甯瞧着她們,但沒有人擡頭看晏甯。
擦地的侍女擰了擰髒污的布,不去在意污水濺到自己身上,小心翼翼瞧着桌案有沒有濺上水,“辰陽山不介意我們是妖,但是其他仙門要我們死,辰陽山又能如何。那位玉清道君,何等的人物,不過是護着一位狐妖,照樣被逼死了,何況我們呢。”
差事做完了,六個侍女往外走,關門之前朝晏甯盈盈一拜,“還是多謝姑娘體諒,仙門之事姑娘莫要再提,我們也權當沒聽過。”
晏甯啞然,再也說不出什麼。
逼死季長清的,是自己。
她确實沒資格說這種保證的話。
夜色漸深,九幽一直沒有來。
白秋水為什麼會從人變成妖,畸形的怪物,随意的嫁娶,小妖身上厚重而悲哀的絕望。
還有離月喊出的那句神女。
晏甯看着裙角上燈燭落下的陰影,感覺自己像是要被這龐大的黑暗吞噬。
偌大的房間裡,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坐着,面對降臨的夜色,弱小的燭光。
遠古神明們已經死了,黎潇不知所蹤,風朔也不知跑哪裡去了,白秋水守着羅浮洲。
謝長安和白霜也音信全無。
有一個人,曾經站在晏甯身邊三百年,與她志同道合,對她言聽必從。
但是被她親手殺死了。
晏甯坐在喜床上,目光空洞地瞧着牆壁,隻覺得這輕薄的寝衣拖着她下墜,喘不上來氣。
明明是正确的做法。
明明他也認罪。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起,想着沒有發生這一切的如果。
是愧疚嗎?是惋惜嗎?
晏甯的脖頸上發着燙。
黎潇說過,子母蠱極為酷烈,一般來說,母蠱受傷,子蠱都會有反噬。
這是情人魇的反噬嗎?
晏甯洞府上多了許多醫書,想來是黎潇留給她的,讓她想辦法抑制。
晏甯沒看,也沒帶。
季長清的孽,她這個師尊也有一份沒教好的責任在。
她罪有應得。
所以,她受着這反噬,應該的。
她不知道,就在一百公裡之外的深崖,季長清睜開了眼睛,猩紅血光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