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鏡音總覺得,最近她家兄長有些奇怪。
離開君山後,坐船走長江水道的這些天,她連着摸了好久的魚,碰都沒碰一次紅袖刀,她那個從來嘴下不留情的兄長,竟然什麼紮心之語都沒說。
剛開始她還偷懶偷到飛起,但連着幾日下來,她就漸漸察覺到不對勁了,她那個不近人情的哥哥,怎麼可能會突然放任她鹹魚這麼久?
這是五年來從沒有過的事。
不止如此,他好像咳得更加厲害了。
離開君山那日,身懷要事的楚留香早已離去,隻剩陸小鳳揪着顯然被強拉硬拽而來,滿身涼飕飕冒冷氣的西門吹雪,說是花家車馬已跟着花滿樓回了江南,他二人也要趕往京城,想要蹭個順風船一路同行。
換作從前蘇夢枕根本不會拒絕,但那日他卻咳得撕心裂肺,邊咳邊說着“有些私事要處理,不便同路”,打發走了失落的小鳳凰,以及俨然松了一口氣的西門吹雪。
蘇鏡音看得出來,他那日的咳嗽是真的嚴重,連着吃了幾次丸藥都沒壓住咳意,她偷偷拉住師無愧問怎麼回事,在某位仁兄的眼神威壓下,師無愧三緘其口,她怎麼都問不出來。
雖然問不出來,但蘇鏡音還是隐隐聞到了一絲絲酒味,盡管氣味很淡很淡。
樹大夫說過,她兄長的病太重,平日盡量不要喝酒為好。
可她問了,師無愧卻說是他喝的。
蘇鏡音蹙着眉,眼裡盡是懷疑,不由得走近前去,坐到自家兄長身旁的塌上,想要靠近去聞聞,卻見他宛若避如蛇蠍般,猝然站了起來,急急退開幾步。
蘇鏡音:“……”
雖然後來被他敷衍了過去,但蘇鏡音總有些直覺,他好像……是不是……在躲着她?
可若要說是躲着她,卻又不太像。
他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偶爾怪怪的,其餘時候大多神态自若,面色無虞,且還記得她先前說過的,想要一登黃鶴樓的事。
金風細雨樓的商船,此時已然泊在了臨近黃鶴樓的渡口。
蘇鏡音這就搞不懂了。
她嚴重懷疑,他是不是正在經曆,每個月都有的那幾天?
搞不懂便算了,興許再過幾天就恢複正常了也說不定……蘇鏡音心大得很,想不通的事,她從來不會拿來糾結擰巴自己。
她興緻勃勃的,拉着蘇夢枕就要下船去。
蘇夢枕垂下眸子,看向那隻拉着他衣袖的手,仿佛很怕他會拂開一般,攥得緊緊的,牢牢的。
他知道,他近來慌亂之下,種種下意識逃避的表現,還是讓她不安了。
可自那夜起,意外察覺到自己對她隐藏的心思之後,蘇夢枕這些日子以來,對她根本不敢過于親近。
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心無雜念的與她靠近,更别說還要手把手的教她練刀。
那簡直就是最難自持的折磨。
情難自已,他太惶然。
他害怕她會發現他不堪的心思,更害怕有朝一日,對上她明澈的眼神,會看到裡面寫滿了抗拒與嫌惡。
明明想要靠近,偏偏又望而卻步。
正如此時此刻,心底的聲音告訴他,他是想要陪着她一道去的,但事到臨頭,他卻再度遲疑了。
蘇鏡音轉過身來,凝眸定定看着他。
像是要透過眼睛,徑直看到他的心底裡去。
他看見她澄澈剔透的眼瞳中,映漾着小小的、愁腸百轉的蘇夢枕。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蘇夢枕掩下了眸中情意。
但兩人卻就這麼僵持住了。
終究還是心藏明月的蘇夢枕先行服了軟,他歎了口氣,正要點頭答應時,卻被一聲高亢急促的“樓主”給打斷了。
是莫北神。
當下本該在山西關中清剿青衣樓的莫北神,此時為何突然出現在此地?
莫北神的神情肅然,顯然有急事要禀。
缟杏色的袖袂宛若流水,緩緩從指縫中滑落。
蘇鏡音放開了她的手。
她向來是懂事的。
就算再不開心,也會顧全大局。
蘇夢枕隻能放她一個人下了船。
雖然不再戴着帷帽遮掩容色,但有兇惡威猛的師無愧與茶花二人跟在身後,還有或明或暗的樓中弟子,全都一道派出去跟着保護她,江湖上基本沒多少人能威脅到她,隻要不遇到什麼絕頂高手,她的安全确保無虞。
蘇夢枕傾身立在船頭,扶欄遠望。
他看着她纖弱的身影慢慢遠去,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直至最後,拐過街角,消失不見。
莫北神的目光也同樣跟随着她遠去。
與長相兇惡、身材健壯的師無愧二人不同,莫北神看起來是個相貌英俊,偶爾還有點笨拙的年輕人。
但年紀輕輕就能升任金風細雨樓五大神煞之一,莫北神自然不是什麼真正笨拙的人物。
如今江湖上總說的「六成雷,四萬蘇」,雷指的自然是金風細雨樓的老對家,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現任總堂主是雷損,其人如名,是個老陰比,手段頗為陰損。
三年前,莫北神才剛升任五大神煞之一時,曾被眼光毒辣的雷損看中,花了大量心力收買籠絡,打算充當六分半堂在金風細雨樓中的高級卧底。
雷損開出的條件,條條動人心,彼時的莫北神自然不可避免的動搖了。
隻不過那時恰好碰上蘇鏡音十五歲生辰的及笄禮,從前總是在外出任務,隻見過自家大小姐幼時模樣的莫北神,匆匆驚鴻一面,從此心中印下一抹窈窕倩影。
自此,他便成了風雨樓最忠心不二的狗,反手就是一個舉報三連,把雷損給賣了個底朝天。
于是他就此成了個諜中諜。
雷損至今還以為莫北神是他的人。
蘇夢枕也覺得他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