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果真準了蕭知遇照看六皇子,連六皇子的滿月酒,都交給他和會甯殿一同打理。
蕭知遇這便有了時時出入宮禁的理由。
翠微院内,蕭知遇坐在書案後,進寶正翻着冊子,上頭抄錄了各宮送給小皇子的賀禮名目。
“殿下,小的從内侍省讨了個出外采買的差事,以後出宮更方便些。”進寶見殿下不知為何發呆了半宿,便說道,“以後得了空,我去睿王府瞧瞧您。”
蕭知遇道:“你得空去鄭為敬那裡看看,睿王府就不必來了,徒惹懷疑。”
進寶應了聲,挨過去,從袖子裡抽出了幾張紅底的賀詞來,“宮内幾位皇子親手寫的賀詞都在這兒了,殿下過目。”
這原是他奉命搜羅諸位皇子筆迹的法子,他前些年去文華殿打掃時,從皇子們練字的廢紙堆裡翻出不少字迹。後來借着雜役的活兒到處走動,又藏了宮裡節日或喜事時,皇子們吟詩題詞所練的字句。
這回六皇子滿月酒,皇兄們為表親近,都寫了賀詞,并着賀禮一同送去會甯殿,白日裡那主事太監将賀詞唱了,随手放在賀禮上,這會兒被他收了過來,倒也無人察覺。
蕭知遇一瞥,便能認出哪張是蕭宜明所寫,哪張是太子筆迹,哪張又是蕭容深的。
“這些東西我們已找夠了,今後不必再尋。”他說道。
進寶聽他語氣冷靜,卻心裡難過,知道殿下心情不佳,悄聲退了下去。
蕭知遇坐了片刻,起身去往正屋,貴妃生前的住所。
屋内的擺設還是舊模樣,他将幾張賀詞擱在桌上,拿起旁邊的幾盒子漆料,在一個掉漆的妝奁上塗了塗,到底心不在焉,便又放下,反而從屋角書架後腳的一塊地磚下,挖出了一個包袱。
裡面沒有值錢物件,是許許多多的紙張,與桌上的賀詞同樣,出自宮内各皇子,甚至各位妃嫔之手。
當年陸貴妃出殡,他得以扶靈出宮,在葬禮的隊伍中,忽被一個瘦小男人塞了一團紙,他來不及反應,對方已混入喪葬的随行人員中,不見蹤迹。他一路上心口惴惴,回宮後暗地打開看了,發現是陸家的幸存者向他遞消息。
大理寺中有受過陸太師恩惠的,悄悄翻了罪證,求教紙坊,發現那封謀逆信的紙張,并非陸太師平日所用——陸太師和那位飛來橫禍的南衙統領都是徽州人士,且陸太師用紙講究,府中素來隻用徽州澄心紙,底下人用的元書紙,而那所謂的出自陸太師之手的罪證,卻是連史紙,皆非兩人慣用。
這紙團裡甚至夾了一張同樣的連史紙作留證,蕭知遇知道這是陸家翻案的唯一可能,那晚他捏着這張紙,和皺巴巴的紙條,覺得這點希望荒謬又渺茫。
陸家這一脈死得隻剩了他一個,外祖父投缳自盡,留了個謀逆的名聲,母親也已病逝,旁支親眷流放,他幽禁在皇宮一角,還能做什麼?
因着這一點猜疑,他支使進寶在宮裡搜羅各色紙張。
京畿的紙坊,有幾家制作連史紙的,供應的書肆無數,但能與這張紙一般質地的,少之又少。連史紙宮内不用,在京師中卻不算少見,能找出什麼線索來?然而他心底懷疑是宮内有人合謀,心中便有了指向。
直到第二年,進寶終于從甘露殿那裡尋出了蛛絲馬迹——四皇子生辰,國公府送了文房四寶,因安國公作風節儉,賀禮都不名貴,其中的用紙正是連史紙,且是特殊新法制作,紙張較厚,少有人用,與蕭知遇收到的那張如出一轍。
他由此想到,主審陸太師一案的三司之中,刑部官員與安國公交情匪淺。
這便種下了疑心。
想到前兩日畫眉所說的話,蕭知遇慢慢伸出手,翻動這些大小不一的繁蕪字句。幾年來搜羅來的字紙并未丢棄,全被他收了起來,藏在正屋,偶有閑暇,便用來照着練字。
他拿着今日蕭宜明所送的賀詞看了眼,擱在書案上,左手提筆,流利寫成,放在一起竟無分别。再換了另一張五皇子的臨摹,便換了字迹,依舊難辨真假。
蕭知遇挑挑揀揀,翻到了一張蕭宜明舊日寫的詩作,右下角蓋了私印,一個“朗”字,是四皇子書房的題字。
而這包袱中另有一枚玉章,正是四皇子私印,隻是前陣子磕壞了邊角,被四皇子棄了。甘露殿的太監們藏私,居然未銷毀,反倒偷偷将這印章帶出宮去,輾轉被進寶在賭坊裡赢了回來。
蕭知遇摸着這半損的私印,面上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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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滿月酒當日,宮中擺了家宴,同時宴請宗室王族,和公侯世家。
裴珩自然也到了,與親王郡王們坐得近,幾位老王爺年事已高,喝了幾杯薄酒便早早退席而去,或去了前頭與皇帝叙話,剩了兒子在此。
裴珩看在父王的面上,與老王爺們尚算客氣,但與京中的王公子弟大多不對付,論起來當年不是我打掉了你的門牙,便是你指着我鼻子罵,因而見面也尴尬。這一圈便氣氛怪異,哪怕他位高權重,也無人敢攀附。
安國公倒和裴珩談得來,但不勝酒力,也跟着老王爺們退席了。之後隻有幾個坐得遠些的公侯少爺,在軍中有職,或有在南衙禁軍中任職的,大着膽子過來給裴珩敬酒。
“今後還望睿王多多提點。”他們小心翼翼道。
裴珩論起年紀比他們還小了許多,卻連身也不起,隻端起酒杯,沉聲道:“好說。”便舉杯飲盡,算是給了面子。
這幾人喜出望外,酒足飯飽後邀裴珩過去,一同去外頭投壺。
裴珩一走,淮安王世子蕭宥當即啐了一口,罵道:“眼高于頂!”
另有些纨绔子弟提着酒湊過來,笑道:“你氣什麼,這裴珩如今可是睿王,我等見了還得行拜禮,他身份高了,眼睛可不就長在頭頂了麼。”
“還娶了二皇子呢,這等榮寵,我們如何能比,哈哈!”
提到蕭知遇,便有人望向遠遠的瘦長人影,惋惜道:“二皇子可惜了,也不知裴珩有沒有作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