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早便得知了罷,其實早該察覺的。她有多久沒喚他長順,從前日日喊的名字,這些年來僅在他第一次院試失敗歸來時脫口而出;她厭煩那嚴書生,左鄰右舍閑聊時也會時常把那人拉出來罵,可從未對他主動提起過;她從未催過趙蓁蓁婚事,單單催他,原來是要對他真正的父母有個交代,唯恐她沒能照顧好他……樁樁件件,早有端倪。
趙惟明甚至有些奪門而逃的沖動,半晌仍舊認命般折返,跪坐在容顔憔悴的女人膝前:
“娘……”他還能這麼喊嗎?“你怎麼知道的?”
怎麼知道的呢?趙丫丫悲哀地想。她的長順啊,出生起哭聲就不響亮,膽也小,從小就得揉搓她胳膊上的衣服才能入睡。
那會兒她第一次當娘,啥都不懂,小孩兒三天兩頭生病發燒,還總在半夜開始拉肚子,一路抱着跑去明心堂,吓得她腿軟癱在大夫家門檻邊。
送他去念書,第一天便得到了夫子誇獎,回來給她吹噓說“阿娘,等我将來考上了也給你立狀元牌坊。”
愛吃蜜餞果子,但因為懂事兒,從不開口問她要,隻會盼着過年去幾個叔公家,給多少吃多少。臨到回家還能在小布袋裡給她藏一個髒兮兮的留着。
不過偶爾也會調皮,跟鄰居家胖孩子拌嘴,四月裡互相往對方棉被上潑冷水,不敢跟她說,還逞強睡濕透了的被子,挨打的時候繞着圈跑……
再後來,好像自己的長順便面目模糊了,他和眼前這個面容俊朗的青年混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孝順、沉穩又有出息的秀才公。
她時常以為自己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惟明還是長順。她多想告訴自己那些不同,隻是因為長順長大了。
可她不行,她是娘啊。
長順啊,她掉下來的心肝肉啊。趙丫丫捂着臉,牙齒上下交錯打顫,周身不自覺痙攣起來,哭得壓抑而心碎。
深夜撕開僞裝的皮,裡頭蜷縮着的是早已血肉模糊的真相。趙惟明跪坐榻上,麻木地盯着自己掌心,随着她的哭聲天旋地轉。
良久,趙丫丫從指縫間擡頭看他,趙惟明知道她想問什麼,輕拍着她的手,慢慢開口道:“長順他,去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他盡力用趙丫丫聽得懂的詞彙描述那個世界:“他去的地方也是華夏,若是長順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我那邊的爹娘會照顧他。若是他們不管,也可以讓官府的人送他去濟慈院。
那會兒的人會教他念書、學本事,都是官府出錢的,不用給夫子交束脩。平日裡大病小病也不怕,一顆小藥丸便治好了,大病得多吃些時日,不過也有官府出錢補貼,百姓們都吃得起……”
“真有這麼好?”“真的。”
“他膽子那麼小,肯定會害怕。”
“沒關系的,那邊甚至有專門保護他的青壯婦人。”
……
“那你來這裡,害怕麼?”
“起先是怕過的,後來便不怕了,因為我遇着了娘……還能叫娘麼?”
“哎,臭小子!”趙丫丫一巴掌拍他腦門上,“你當然也是我兒!”
“那你之前,叫啥名?”“也叫趙惟明,有時候在想,我們肯定是前世今生,本身就是一個人,合該看看彼此的世界。”
“是了,甯娘給我講過的志怪小說裡,便有前世今生一說。”趙丫丫有些出神,“若真如此,豈不是像那書上說的,還有靈魂感應?”
“有的,之前過年,我便感覺他回來看娘了。這些年偶爾也能有所感應,我們像個雙生兒,我知他如今過得很好。”
“過得好就行,”趙丫丫拍拍他肩,眼淚又一串串地掉,“過得好當娘的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