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師弟,其實以他心智來說,高澤方算是他看着長大的小孩兒。澤方是他們這一代唯一的念書苗子,恰逢族裡準備在這一朝起複,
高家百來人的希望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從小被教育要謙恭、勤學、慎獨。可所有厚望放在一個小孩兒身上,就會壓得高澤方自小看上去竟然比他還沉穩些,他都替他喘不過氣。
而這種日子,高澤方一過就是三十幾年,不僅他自己煎熬,後頭的妻兒同樣跟着煎熬。
兩人截了話頭久久無言,一些話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是說不出口,隻得一同看着外頭江面出神。
塵纓世網重重縛,回顧方知出得難。人到三十,總會在高興到了極點時生出幾分悲怆來,因為回首半生,總是滿滿遺憾。
遺憾的不止有高澤方,或許還有他。
前頭說到建元帝登基後,出台了一系列鼓勵學子的政策,其中就包括了給鄉試中雖落第不中但表現優異者賜朝服、賜出身等。
趙惟明在副榜第三十一,也就是壬子年這一科一千餘名考生中的第八十一名,按理說這類榮譽是輪不到他的,卻不知為何這回卻把他也給算上了。
不過他總算能進貢院的第三重門見識一番,領完朝廷賜下來的“笏”,向一旁的監臨官拱手緻謝時,眼前人擡了擡眼皮:
“我記得你文章,那篇《止而後得》意味雅密,盡題之能事,着實出彩。”
那一篇是公認的出色,構意遣詞天然合度,于平淡中求變化,極富生氣,字也寫得好,被他同僚稱贊為骨重脈和、清整秀勁。隻是可惜——
監臨官搖搖頭:“其餘的,不能說不好,隻是不夠好,望君多精進。”
不夠好啊,趙惟明笑笑,果然是不夠好,這樣厮殺激烈的考試,即使盡全力,仍舊可能達不到那個紅線。
不是不怅惘的,鄉試不僅僅是他年少時心心念念追逐的目标,更含着師長寄予的厚望,但他還是不夠好。
他再度謝過眼前人,無言地退了出去。
一路上蹭了商隊的馬車回安慶,他收山貨路過村小,聽他們夫子像趙敏那時一般問他們,“世間何物催人老?”
小童們皆被難住答不出來,有大膽的舉了手亂對一通惹所有人笑得前仰後翻。
他于窗外默念,半是雞聲半馬蹄。
他當年以為自己對出來了,其實根本沒對出來。年紀漸長,才能真的懂什麼是光陰者是為百代之過客。
怎麼又開始感慨年紀了?回去又要挨甯娘說。趙惟明想到甯娘,這些感慨似乎一掃而光,加快了步伐,要是被自己念叨地真生了白發,那娘子可就不願意帶自己出門會客了!
别以為他不知道,訟師鋪子裡如今有兩個小年輕觊觎他家娘子呢!之前就看得他手癢。
九月裡某個黃昏,他終于趕到了家,未進家門便聽見裡頭吵吵囔囔,煙火氣十足。
“黃酒倒多了些!”“不多不多,就要裡裡外外都腌足了才能去腥味。”
“哎呀我圍着竈台轉多少年了,聽我的準沒錯兒!”“又覺得我是大家娘子不會做羹湯了?”
這是趙丫丫回來了,他的兩位阿娘竈房裡都能嘴上逗幾句。
“盼盼,慢點兒慢點兒!”蓁蓁也回來了,正是稀罕她小侄女的時候,跟着精力無限的小孩兒身邊不錯眼地護着她,
甯娘在小院兒裡翻着卷宗,頭也不擡地迅速出手攔住瘋跑的盼盼:“差不多得了啊,真要玩兒起來你可不是你姑姑的對手。”
趙惟明放眼看去,一家人都回來齊了啊,真好。
裡頭人循聲看來,皆是發現了他,竈裡柴火映得家人溫暖而明亮,齊齊開口:
“到家了啊。”
“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