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也請同去,二位皆是安之的恩師。”寒窗苦讀那些年,若無何梅事無巨細悉心把控,他難得一個清幽向學的好環境。
一層石能激起千層浪。他回來酬謝各路師長不過三兩日,但各路人馬已聞詢趕來。往日裡隻見街坊四鄰光顧的豆腐鋪子,如今目光所及之處人頭攢動,親友雲集。舊門闆配兩條長凳搭成個長桌,上頭堆滿了各家賀禮。有地主們送的金銀、縣丞送的字畫、甚至是縣令送的筆墨……
如此熱鬧,仍然比不上回村開祠堂祭祖的架勢。早在他回來前幾天,趙家人便得了消息,由現任族長發話,買青磚築新牆,更是讓這些年出村的族人能夠趕回來的都趕回來了。
于是等趙惟明回鄉,還未到村口便烏泱泱的一群人迎上來。先是親近些的小輩:“兄長、惟明叔、小叔……”越往祠堂走稱呼花樣越多:“惟明侄兒、安之、明弟、小明……舉人老爺!”
憧憬、期盼、崇敬甚至貪婪都在一張張臉上跳躍。功名無法繼承,但考上功名的喜悅卻可以傳染。
首肯心折者有之,恨不得取而代之的也不少,但無論是誰,當兩人視線相對時,無一例外都會是那人後撤半步,垂首行禮:“恭賀!”
饒是幾十年修身養性的功夫,遇上這麼一遭也難免有些暈乎。
花團錦簇的人潮不退,趙惟明也難以判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狂喜過了頭。除了護着身後阿娘和女兒的念頭清明,其餘的全是憑本能行事。
再多喧嚣到了宗祠前,就連三歲小孩兒也知道噤聲。青苔除、旗杆起,他的名姓在上空飛揚。
内裡正門要三五個壯漢合力才能推開,隆隆聲響過後,一排排燭火向他敞開。厚重的煙塵氣襲來,像是在擁抱他,也像是快吃了他。
“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正門開呢。”一個婦人開了口,聲音不大,偏偏叫他給捕捉到了。
“閉嘴!”
是誰在說話?又是誰在喊閉嘴?
趙惟明這一路心被捧到半空中,飄飄忽忽地回頭看,視野驟然放寬——
越過四周層層圍住的男人們。他沒瞧見那人,倒是瞧見了他娘趙丫丫。
站在祠堂外,太遠太遠。身材高大的她竟然有些瞧不清面容。
又看見了甯意,遠遠兒的蹦直了朝他揮舞。身軀拔高,竟然好像比周圍所有婦人都高出一截兒來。
是幻覺麼?
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隐隐覺得不對勁?
一旁的二爺、伯公、七叔、堂兄們催促着,甚至在擁趸他:“快去呀,惟明。快去給祖宗們上第一炷香。”
“是啊,你可是咱家第一個舉人呢……”
“你娘如今可算是熬出頭了……”
“咱們趙家最出息的就當是你了……”
他們笑得太開心了,嘴角裂開,吃人的弧度。
哪裡不對勁呢?趙惟明馬上要成為這個小地方的上位者,又像是這些人案闆上的肉。
他張開嘴,嘗試發聲:“阿、阿……”
“阿娘!”
是阿娘!不對勁的地方在這裡。趙家最有出息的、最能幹的、最先當官的,都不在這裡!
都不在這裡!
是她趙丫丫,是她趙蓁蓁!
趙惟明詫異地看着這群見過或沒見過的叔伯兄弟,怎麼?趙蓁蓁為官時,誰都沒少送禮巴結,趙丫丫為将時,又是誰連追三十裡求她為自家兒子安排個差事?
如今都忘了!誰都忘了!就算要光宗耀祖也輪不到他!
就連自己也忘了。
怎麼會忘了呢?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了的?
是趙丫丫守衛邊疆時?是趙蓁蓁孤身赴京時?是偷偷摸摸每日隻能教兩個時辰趙二妞時?
還是早在,一遍一遍麻痹自己,告訴自己,你是男人,你要融入這個環境,你要成為男人的時候?
你痛苦過,掙紮過,然後不停告訴自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你比很多人都幸運,要知足,要順應。
你說服了自己,好像就真的看不見自己了。不僅是自己,還有周圍的人。
你看不見那麼多不公,你旁觀她人苦難,你安慰自己“尊重她人命運”。
如今倒是把自己撕扯成兩半,一半不停安慰自己,你隻是個普通人,光考上舉人養家糊口已經耗費全部力氣了,不怪你。
走罷,進去吧。所有人都在看着你。
一半又在血淋淋地叫嚣着,真的什麼都不能做嗎?僅僅是為女帝隔空搖旗呐喊,收十來個女學生就是能做的全部了嗎?
你連如此出類拔萃的阿娘和妹妹沒有開祠堂祭祖你都忘了,你在這裡沾沾自喜于自己那點可憐的成績。
你真的要進去嗎?
你忘記自己是誰了嗎?
趙惟明,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