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是趙惟明,是解放後平等的靈魂,是被大乾澆築的泥人。
雪案螢窗,辛勤十載,淹通諸史,貫串百家。不過是一頭蠢驢!
被科舉吊着往前走,瞧不見天地人心。
怎麼?到如今還要往前走,去高舉那牌位,百年後再成為那塊死木頭,然後高高在上地凝視着那些不能進宗祠的女人?
嘁,我不要了。
當了幾十年“男人”,以為自己早就自洽了。不管是在心理上還是身體上,早就不知不覺地接受了這種叙事視角。尤其是在認識甯不屈以後。
沒有人不會被甯娘吸引,她那麼堅韌、強大、剛毅而聰慧。接觸越久,便恨不得與她朝雲暮雨常相見。
曾經便以為這種喜歡就是男女之情,我作為一個“男人”出現,去傾慕一個“女人。
錯把人與人的吸引當作性的吸引,卻不曾想傾慕她是一件多麼自然而然的事兒。
再然後當了郎君、當了阿爹,有了女兒後再去重新審視自己作為兒子的身份。
敬妻、教女、尊母,在适應不同角色的過程中,對自己男性的身份似乎不再迷茫排斥。
但,過猶不及。她可以是他,可以是“她們”,但不能是“他們”。太過投入于這個身份,就像溫水煮青蛙,臨門一腳了才反應過來不該是這樣。
這樣并不公平。因為不公平,所以他不要。
“阿娘,”趙惟明嘴唇哆嗦着,繞開衆人逆行而去,“阿娘,走。我們去找族長。”
“阿娘,你願意去給先祖們上香嗎?”
“嗯?”這小子守了幾十年規矩,不惹到他時真有比那戲文裡的君子還像君子。今天倒是叫人砂紙擦屁股開了眼兒了。不過發懵卻不影響趙丫丫回答:“去啊!”
她也想爹娘了。
“聰叔,若要開祠堂上第一炷香。晚輩提議由我娘第一個去。”
事發突然,這會兒聚到偏廳的幾個全是趙氏族人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也不明白這小子為何當場變卦,還偏偏提了這麼個事兒。
“這怕是壞了規矩……”
“聖人言,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祭祖本就是後輩出息之時告慰祖宗之舉,我娘是在戰場上掙出來的從七品安慶都監,光耀門楣,晚輩自愧弗如。若教晚輩在先祭祖,晚輩難堪擔此重任。”
“惟明侄兒,”在場輩分最大的三伯爺開了口:“你娘畢竟是武将,祭祖繁瑣,光是祭文便長達數百字,何必教大豆他閨女操勞?”
“我娘認字,可以學,再者還有家中小妹,聖上跟前聽過教誨,吏部任命的從六品監稅,一州田稅長官,某如何能在小妹前去上第一炷香?”
“聰大哥、敏二哥,祭祖的規矩我都曉得的。”十歲起就得跟着嬸子們一塊兒殺雞宰魚備三牲,爹娘去世後請祖宗牌位都是她一個人操持的,她又哪裡不懂。
本來聽到要念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祭文自己有些退縮,但兒子一提到還有蓁蓁,她就覺得當娘的得支棱起來了。
“長幼有序……”
“那晚輩則認為,合該由我娘上第一炷香。”他把晚輩二字咬得極重,這話可正中他下懷。
說一句堵回來一句,叫他們如何評說?幾人面面相觑,都指望着上首的族長能拿個主意。
趙惟明表面恭敬,内心漠然。找那麼多理由,不就因為不想讓女子祭祖?真是可惜,建元帝年頭才祭過太祖太宗,他們真心話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那便讓丫丫妹子去吧。”現任族長趙聰瞧着衆人都沉默下來,這才慢悠悠開了口。這後輩說的在理,趙家祖訓中也确實沒說不能讓女子去,他也找不着理由反駁。
“謝聰叔,晚輩還有個提議,父母皆為人本,為人子自當事親以敬,不分先後。可否将偏堂内各家祖母、曾祖母牌位請回正堂,共享子孫香火?”
一番話又惹得衆人沉默,趙敏本來早就閉了眼假寐,他這一兩年來總是困乏得厲害,聽得這話擡擡眼皮,瞧了瞧外頭黃綠的梅花樹葉子。
梅樹葉子也快落完了啊。
“大哥,”趙敏咳嗽兩聲,繼續說道:“這主意我覺着行,本就是夫妻,幾十年扶持着過來,沒有百年後别居一處的道理。”
親弟弟都開了口,他這個做大哥的也不好拂了他面子,何況方才連趙丫丫祭祖他都同意了,又何必在這裡阻攔?
于是這一場新出爐的舉人老爺“見面會”就領頭人就莫名其妙換成了跟人人都能唠兩句嗑的婦人趙丫丫。
事到臨頭,都監大人也發憷,撈了倆從前一起幫廚的婦人沖在前頭進了門。三個兒孫滿堂的婦人做這事兒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走個路都踉踉跄跄。
不過也沒人笑她們,趙敏被裡頭飄來的灰塵嗆得直咳嗽,裝作不經意地向何梅伸出了手:“若英她娘,勞煩扶我進去。”